土地庙前,香火鼎盛,人流如织。“巾帼晷”与“分水尺”被奉于庙中,其神圣性与权威性在袅袅青烟与万千农人的虔诚叩拜中,与日俱增。来自各地的争水纠纷,在这两件“天地公器”的丈量与裁断下,竟真的一一得以平息。数据面前,强弱显形,以往依靠宗族势力、男丁多寡乃至武力械斗来决定水源归属的旧例,第一次被动摇。一种基于事实、看似绝对公平的新秩序,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在白沙河两岸乃至更广阔的土地上悄然建立、蔓延。
这新秩序的建立,不可避免地冲击着旧有的信仰体系。
土地庙的庙祝李老道,是个干瘦阴沉的老头,守着这间破败庙宇已逾三十年,靠着微薄的香火钱和替人做法事勉强糊口。往日里,庙中冷清,唯有年节或村中有红白事时,才偶有人来上炷香,祈求土地公保佑一方平安,风调雨顺。李老道虽也抱怨香火不旺,但至少维持着他作为神灵在人间代言人的那点可怜体面与权威。
可自打那“巾帼晷”和“分水尺”被请进庙院,一切都变了。
人们依旧涌入土地庙,但目光却大多越过那泥塑彩绘、笑容僵硬的的土地公神像,直勾勾地投向院中那冰冷的石晷和墙边的木尺。他们不再向土地公祈求虚无缥缈的保佑,而是围着“巾帼晷”指指点点,讨论着玉浮标下沉的刻度,计算着蒸腾量;或是摩挲着“分水尺”上的刻痕,比较着不同河段的流速数据。
更让李老道无法忍受的是,许多农人,尤其是那些经由“天尺”裁定、终于获得了公平用水权利的老农,竟将感激与敬畏直接献给了这两件器物!
这一日,一个来自外乡、刚在农社帮助下与邻村定下分水协议的老农,提着一篮子新摘的瓜果,颤巍巍地走进土地庙。他看也没看正殿中的土地公,径直走到院中的“巾帼晷”前,将瓜果恭敬地摆在石臼旁,然后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那石晷“砰砰砰”连磕了三个响头,口中念念有词:
“多谢‘晷神’老爷显灵!多谢您老主持公道!救了小老儿一家性命啊!日后定当时常供奉,不敢怠慢!”
“晷神老爷”?!
站在殿檐下的李老道,听着这刺耳的称呼,看着那老农对着冰冷石头叩拜的荒唐景象,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盖!那石臼算什么神?那赵小满弄出来的邪器,竟敢僭越神灵,抢夺香火!长此以往,这土地庙还有他李老道的立锥之地吗?土地公的威严何在?!
妒恨、恐惧、以及对自身地位不保的焦虑,如同毒蛇般啃噬着李老道的心。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抠着门框,指甲泛白。
接连几日,类似的情形不断上演。甚至有人提议,要将土地公的神像稍挪位置,给“巾帼晷”让出正中的地方,方便大家祭拜。虽被赵小满严词拒绝,但流言与风气已然形成。
李老道的忍耐终于到了极限。
在一个月色昏暗的夜晚,土地庙内外终于恢复了短暂的寂静。香客散尽,只有虫鸣窸窣。李老道提着一柄沉重的香炉,如同幽灵般溜进院子,来到那尊在月光下泛着青白色冷光的“巾帼晷”前。
他看着这夺走了他一切的石臼,眼中充满了疯狂的恨意。
“邪器!妖物!安敢欺神?!今日便砸了你,看你还如何惑乱人心!”
他低吼一声,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沉重的香炉高高举起,朝着“巾帼晷”猛砸下去!
“哐——!”
一声巨响在寂静的夜空中炸开!石屑纷飞!
然而,“巾帼晷”乃是用坚硬青石整体雕凿而成,异常坚固,香炉砸下,虽在其边缘崩开一道裂纹,却并未碎裂。
巨大的声响和石屑崩裂的声音,在静夜里传得极远。
“什么声音?!”
“好像是从土地庙传来的!”
“快去看看!”
邻近的几户人家立刻被惊动,纷纷点亮灯火,拿着棍棒农具冲了出来。当他们赶到土地庙时,正看到李老道状若疯魔,再次举起香炉,还要继续砸!
“住手!”
“李老道!你疯了?!敢砸‘晷神’!”
村民们又惊又怒,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将李老道按倒在地,夺下了他手中的香炉。火光下,看到“巾帼晷”边缘那道清晰的裂痕,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怒火瞬间被点燃!
“好你个李老道!竟敢毁坏圣物!”
“这是断我们活路的根子啊!”
“打死这个老杂毛!”
群情激愤,无数拳头和脚影就要往李老道身上招呼。
“且慢!”
一声清冷的喝止声传来。赵小满带着农社众人匆匆赶到。她看了一眼受损的“巾帼晷”,又看了一眼被众人按在地上、瑟瑟发抖却依旧满脸怨毒的李老道,眉头紧蹙。
“赵社长!这老东西砸坏了‘晷神’!不能轻饶了他!”
“对!按《分水则例》,毁坏水利,该罚为奴!”
赵小满抬手压下喧哗,沉声道:“《分水则例》所罚,乃毁坏实体水利、致人绝收者。此晷虽为公器,尚不在此列。”
她目光扫过激愤的村民,心中明了,此事若处理不当,极易引发更大的混乱,必须借此事,进一步巩固新秩序的权威。
“然,”她话锋一转,声音陡然严厉,“李老道身为庙祝,不思维护乡梓安宁,反而因一己私念,毁坏公器,惊扰乡邻,其心可诛,其行可鄙!此风绝不可长!”
她略一沉吟,朗声道:“既然此事发生在土地庙前,惊扰了乡社安宁,便依乡社旧规,由各村推举之代表,共同议决处置!”
很快,闻讯赶来的各村代表组成了临时的“乡社公议”。在群情汹汹之下,公议结果迅速出炉:李老道行为恶劣,亵渎公器,扰乱乡里,判当众鞭刑二十,逐出土地庙,永不得再任庙祝!
判决一下,立刻执行。
在土地庙前的空地上,火把通明。李老道被剥去上衣,绑在平日里系牲口的木桩上。由各村推选出的、臂力强健的村民轮流执鞭,狠狠地抽打在李老道干瘦的脊背上。
“啪!啪!啪!”
清脆的鞭声在夜空中回荡,每一声都伴随着李老道凄厉的惨叫和村民解气的怒吼。那鞭子,不仅抽在李老道的肉体上,更仿佛抽在了旧日神权与顽固守旧势力的脊梁上。
二十鞭毕,李老道已是奄奄一息,被人像拖死狗一样丢出了赵家屯的地界。
神权更迭,尘埃落定。 老农弃土地公而拜巾帼晷,庙祝怒砸公器反遭村民鞭刑逐出。这一幕,极具象征意义地宣告了旧有信仰权威在务实、有效的新秩序面前的彻底溃败。那抽在李老道身上的鞭子,象征着乡村权力与认同感的转移。人们不再需要虚无缥缈的神灵赐福,他们开始相信,能够带来公平与生机的,是那看得见、摸得着、能量化天地的“巾帼晷”与它所代表的规则与理性。赵小满默然看着这一切,她知道,经此一事,农社与这“天地公器”的权威,已深深植根于这片土地的民心之中,再无轻易动摇的可能。然而,她心中并无喜悦,只有一种见证历史洪流滚滚向前的沉重与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