镌刻着《分水则例》的青石,如同一位沉默而威严的法官,矗立在白沙河畔。其条文的严苛,尤其是那“罚为奴疏渠十年”的骇人刑罚,伴随着赵氏余孽被严惩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的惊雷,迅速传遍了永昌县及其周边府县。起初是震慑,是议论纷纷,但随之而来的,却是对那能够“量天定水”的“巾帼晷”与“分水尺”愈发浓厚的好奇与……渴望。
永昌县境内,赵家屯与李家村依据数据分水、共管水闸的成功实践,以及那在干旱中依旧顽强存活的“铁骨粟”,成了活生生的范例。其他饱受争水之苦的村落,开始将目光投向了赵家屯,投向了那两件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天尺”。
燥热的夏日午后,赵家屯外突然变得异乎寻常地热闹起来。不同方向的道路上,尘土飞扬,一支支队伍朝着屯口汇聚。他们并非商旅,也非兵丁,而是一群群面色焦灼、衣衫褴褛的农人。有的来自邻县山阳县,为了一条界河的水源,与对岸村落械斗了数代;有的来自本县最西边的苦水乡,全乡依赖一口日渐干涸的古井,每日为取水秩序大乱;更有甚者,是从百里外、听闻“巾帼晷”神异,特意赶来求助的村落代表。
他们聚集在屯口,七嘴八舌,言辞激烈,各自诉说着缺水的苦楚与争水的冤屈,矛头却都隐隐指向同一个诉求——请农社出面,请“巾帼晷”做主,为他们裁定水事,平息纷争!
“赵社长!青天大老爷!您行行好,帮我们山阳县王家洼和李家坨断一断吧!为那界河的水,今年又打伤了五个人了!”
“我们苦水乡快渴死了!井都快见底了,求农社去看看,给指条明路啊!”
“都说您这晷能量天,尺能测水,是老天爷赐下的法宝!求您主持公道啊!”
人群熙攘,声浪几乎要将屯口的牌坊掀翻。王二婶和春草姐带着铁锄卫队竭力维持着秩序,脸上也满是惊讶与为难。她们万没想到,农社的名声和这两件器具,竟已传扬得如此之远,引来了这“万渠来朝”的局面。
赵小满闻讯走出理事堂,看着眼前这黑压压一片、眼含期盼又带着几分惶恐的各地农人,心中亦是波澜起伏。她创造“巾帼晷”与“分水尺”,本是为解赵家屯与李家村的燃眉之急,却无意中触碰到了这片土地上最为深重、也最为普遍的苦难根源。
“诸位乡亲,请安静!”赵小满登上屯口一处高台,清亮的声音压下了一片嘈杂。她目光扫过众人,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农社并非官府,我赵小满亦非青天老爷,无权为诸位断案。”
台下顿时响起一片失望的叹息与骚动。
“但是,”赵小满话锋一转,“‘巾帼晷’与‘分水尺’,乃观测天地、计量水木之器,其理至公,其数至明。若诸位信得过此器,愿依数据商讨分水之策,我农社愿出借器具,并派熟知操作之人,协助诸位自行测量,厘清事实!”
借器!助测!
这个答复,既未越俎代庖,又给出了实际的解决路径,瞬间点燃了所有人的希望!
“愿意!我们愿意!”
“请农社派人!我们信这‘天尺’!”
人群再次激动起来。
然而,问题随之而来。“巾帼晷”仅此一套,而求告者络绎不绝,如何分配?且此物虽为观测之器,但在这些饱受缺水之苦的农人眼中,已近乎能决定他们生死命运的“圣物”,其存放、使用,皆需慎之又慎。
赵小满沉吟片刻,做出了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决定。
她命人小心地将“巾帼晷”从那片公共空地请出,又以极其郑重的仪式,将那几根“分水尺”从河中取出,擦拭干净。然后,她率领农社核心成员,以及各地村落推举出的代表,捧着这两件器物,来到了赵家屯那座香火并不旺盛、却颇具年头的土地庙前。
土地庙虽小,却是乡村中最为传统、也最具神圣性的公共场所之一。
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赵小满亲手将“巾帼晷”安放在土地庙前院中央,将那几根“分水尺”恭敬地立于庙墙之旁。
她转过身,面对众人,朗声宣告,声音在寂静的庙宇前回荡:
“自今日起,‘巾帼晷’与‘分水尺’,暂奉于土地庙!此非我农社之私器,乃天地之公器!凡有争水之困,愿循天道、依数据以求公平者,皆可至此庙,于土地公见证之下,请用此器!农社必派人协助,确保测量公允!”
“然,需立约在先:测量之后,无论数据如何,各方须依数据商定分水之策,并立约遵守,违者共讨之!若有心怀不轨,损毁、玷污此圣物者,天地共弃,人神共愤!”
将测量工具奉于土地庙,置于乡土神灵的注视之下!这一举动,极大地提升了“巾帼晷”与“分水尺”的神圣性与权威性,使其超越了寻常器具,带上了“神判”的色彩,更容易被信奉鬼神的普通农人所接受和敬畏。
消息传出,万民叩首。各地村落代表,怀着无比虔诚与期盼的心情,依次在土地庙前登记,排队等候农社派人携“圣物”前往勘测。
一时间,赵家屯的土地庙前,香火陡然鼎盛起来。来自三县数十村落的农人,在此进香祈福,目光敬畏地瞻仰那安置于院中的石晷与墙边的木尺。那原本冰冷的观测数据,在土地庙的香火缭绕中,仿佛被赋予了裁定是非、分配生机的无上权柄。
万渠来朝,圣物定鼎。 “巾帼晷”与“分水尺”被奉于土地庙,标志着其从解决局部争端的实用工具,升华为一种得到广泛认可的、基于事实与规则的权威象征。赵小满以此巧妙的方式,将科学的测量与传统的信仰结合,为自己,也为农社,赢得了远超一村一屯的巨大影响力与话语权。永昌府乃至周边地区的水利秩序,似乎即将迎来一个由“天尺”与“数据”主导的新时代。然而,这骤然降临的声望与权力,对农社而言,是福是祸,犹未可知。赵小满望着土地庙前川流不息的人群,心中并无多少欣喜,只有愈发沉重的责任与一丝隐隐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