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的老槐树下搭了个白布棚,竹竿支棱着,像只张开翅膀的大鸟。李老汉正蹲在棚后摆弄皮影,驴皮做的小人儿在他手里转着圈,影子投在白布上,忽大忽小,倒像活了似的。
“这玩意儿薄得能透光。”马克凑到棚后,看着李老汉手里的“穆桂英”,头盔上的翎子是用细竹条撑的,裙摆上的花纹刻得歪歪扭扭,“这要是离近了看,可不咋好看。”
李老汉没抬头,手里的“穆桂英”忽然抬手,白布上的影子跟着扬臂,像要把什么东西挥开。“好看的不是皮,是影。”他嗓子有点哑,像被烟熏过,“你去戏台子看真人唱戏,脸再俊,离远了也看不清,可这影,老远就能看出是喜是怒。”
苏拉望着白布上的影子,刚才还在的“穆桂英”换成了个拄拐杖的老头,影子佝偻着背,一步一晃,不用看脸,就知道是个糟老头子。“它怎么比真人还像呢?”
“像的是那股劲儿。”李老汉又换了个皮影,是只老虎,浑身没刻花纹,就几道斜斜的纹路,可影子投在布上,张牙舞爪的,倒比动物园里的老虎看着更凶,“真老虎身上有多少毛?刻得过来吗?抓住那股凶劲儿,几道杠就够了。”
迪卡拉底搬了个小马扎坐在棚前,指着布上的影子:“你们看,这影子比皮影本身大,也比它模糊,可为啥反倒更抓人?”
马克想起昨天看的动画片,里面的人物眼睛大得离谱,嘴巴笑起来能咧到耳根,可就是觉得比真人表情更明白。“是不是……太像真的,反倒显不出重点?”
“着啊。”李老汉拍了下大腿,手里的老虎影子猛地扑向老头,布上的影子搅在一处,看得人心里发紧,“就说哭吧,真人哭是掉眼泪,影里的人,只要把头一低,肩膀一抽,谁都知道他在哭。你要是非把眼泪刻在皮影上,反倒傻气了。”
他说着,放下皮影,从布棚下钻出来,手里拎着个缺了口的油灯。“早年没电灯,就靠这灯照影子。灯挪近点,影子就大;挪远点,就小。跟画画似的,想让哪突出,就多照点光。”
苏拉试着帮他举灯,手一抖,白布上的“穆桂英”忽然歪了脖子,倒像是在撒娇。李老汉哈哈大笑:“你看,歪了反倒更活泛。要是死死板板的,哪有这趣儿?”
马克蹲在棚后,看着那些皮影:“这小人儿的胳膊腿都是用线串的,关节处还有点歪,看着挺粗糙。”
“粗糙才好改。”李老汉拿起一个“小生”,把它的胳膊往上掰了掰,“要是雕得太精细,关节都动不了,哪能做出抬手动脚的样子?就像村里的二傻子,说话颠三倒四,可他笑起来那股憨劲儿,比谁都真。”
正说着,布棚前围了几个孩子,嚷嚷着要看“孙悟空”。李老汉忙不迭地找出猴子皮影,那皮影的脸就一个红圈圈,眼睛是两个黑点,可影子一上布,抓耳挠腮的,孩子们立马欢呼起来:“是孙悟空!是孙悟空!”
马克看着孩子们盯着影子的样子,忽然明白:“他们不是在看皮影,是在自己脑子里把影子补全了,对不对?”
“聪明。”李老汉的猴子影子翻了个跟头,“这影啊,就像给人搭了个架子,剩下的让看的人自己填。你心里的孙悟空是啥样,这影子就是啥样。要是刻得跟真猴一模一样,反倒堵死了念想。”
迪卡拉底指着布上的影子和棚后的皮影:“这就是‘似与不似之间’。太似,就成了复制;太不似,又让人摸不着头脑。皮影刚好卡在中间,像给人指了条路,却不把路堵死。”
月亮慢慢爬上来,李老汉的油灯在棚后晃,白布上的影子忽明忽暗。苏拉看着“穆桂英”的影子舞枪,枪杆是根细竹竿,影子却像有千斤重,一下下都扎在人心上。她忽然想起奶奶讲的故事,奶奶记性不好,好多细节都讲错了,可听着听着,自己心里早把故事补圆了,反倒比书上的更亲。
散场时,李老汉收皮影,影子在布上慢慢缩小,最后成了几个小黑点。孩子们还在嚷嚷着没看够,李老汉挥挥手:“回去自己琢磨,孙悟空今晚说不定就跳你梦里去。”
走在回家的路上,马克总觉得眼前晃着那些影子。“明明是假的,怎么比真的还让人忘不了?”
“因为它留了缝,让你的心能钻进去。”迪卡拉底望着月亮,月光把树影投在地上,歪歪扭扭的,却比白天看着更有味道,“这世上的事,太实了就板,太虚了就飘,就像这影子,沾着点边,又离着点谱,才活得起来。”
风一吹,树影晃了晃,像在点头。苏拉想起白布上那个红圈圈的孙悟空,忽然觉得,自己心里的孙悟空,好像比任何画像都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