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院角落的老槐树影里,陈师傅正慢悠悠地推手。他的胳膊像浸了水的棉絮,看着软乎乎的,却总在对方要碰到时轻轻转个弯,让那股劲落不到实处。马克看得直咋舌:“这要是真打架,早被人撂倒了吧?”
“你试试?”陈师傅笑着朝他招手。马克攥紧拳头冲过去,拳头眼看要砸到陈师傅胸口,却被他胳膊一带,脚下忽然踉跄,差点扑进旁边的草垛。“这叫‘引进落空’,不是躲,是顺着劲儿走。”陈师傅的手还搭在他胳膊上,不重,却像有股吸力。
苏拉蹲在石碾子上看,见陈师傅推到兴起,忽然原地转了个圈,裙摆扫过地面的草叶,像风吹过水面,漾起层层涟漪。“您这动作这么慢,能有劲儿吗?”
“你看河里的水,慢慢流的能冲开石头,急着奔的反倒撞得粉碎。”陈师傅停下来,拿起旁边的粗瓷碗喝了口茶,“武术的劲儿不在快,在‘顺’。就像这碗水,端得稳,才能喝进嘴里;晃得急了,洒一身不说,还呛着。”
迪卡拉底指着场院边的石磨:“磨盘转得慢,可再硬的豆子也能磨成粉。这跟您说的‘顺’是不是一个理?”
“正是这话。”陈师傅往手心啐了口唾沫,又比划起来。他的脚像粘在地上,挪一步能分好几截,膝盖弯下去又慢慢起来,像老黄牛犁地,看着费劲,却步步扎实。“年轻时跟人比拳,总想着一拳把人打趴下,结果自己胳膊断了三回。后来才明白,硬碰硬,就像俩石头撞,总有一个要碎。”
马克想起上次看的拳击赛,俩人拳头像雨点似的砸,看着热闹,可结束后都鼻青脸肿的。“那武术不打架,练来干啥?”
“练的是‘动静平衡’。”陈师傅走到场院中央,忽然定住,像棵老桩,“站桩时要静,静得能听见自己心跳;推手时要动,动得像水流不歇。可静不是死,得憋着股要动的劲儿;动也不是疯,得留着点要静的意。就像喘气,光呼不吸憋死,光吸不呼也不行。”
苏拉想起奶奶纺线,纺车转得越快,手里的线得攥得越稳,不然准断。“是不是动里得藏着静,静里得憋着动?”
“小姑娘有悟性。”陈师傅眼睛亮了,“你看猫扑老鼠,蹲那儿半天不动,尾巴尖却轻轻颤着,那是静里藏着动;等扑出去,爪子落地时又稳稳的,那是动里带着静。人要是能做到这样,做事才稳当。”
正说着,陈师傅的小孙子蹦蹦跳跳跑过来,抱着他的腿要学。小家伙学着转圈,转得太快,“咚”地撞到石碾子上,捂着脑袋直咧嘴。“你看,”陈师傅揉着孙子的头,“急着动,忘了静,就容易栽跟头。”
马克试着学站桩,腿刚弯下去就抖个不停。“这破姿势,比跑步还累。”
“累是因为你浑身较劲。”陈师傅伸手在他腰上按了按,“松下来,让劲儿顺着骨头走,就像水流过渠沟,别堵着。”马克照着试,果然松快些,只是腿还在抖,像刚抽过芽的柳条。
“抖是好事,说明劲儿在找地方去。”陈师傅说,“就像刚学走路的娃,摇摇晃晃的,走着走着就稳了。武术不就是学走路吗?先学站稳,再学走顺,最后才能跑起来不摔跤。”
日头爬到头顶时,陈师傅教了套简化的太极。苏拉学得慢,胳膊转得像磨盘,却总在快碰到马克时停下;马克学得急,动作幅度大,反倒总被自己的脚绊倒。“你看她慢,可每步都踩在点儿上;你快,却像没头的苍蝇。”陈师傅笑着点评。
休息时,马克看着陈师傅的手,指关节粗大,掌心全是老茧,却能做出那么柔和的动作。“这手又硬又软的,咋练的?”
“硬的是骨头,软的是筋。”陈师傅屈伸着手腕,“年轻时搬石头练硬劲,老了揉面团练软劲。硬劲能扛事,软劲能化事,俩劲凑一块儿,才是过日子的本事。”
离开场院时,马克试着走了几步陈师傅教的步子,脚抬得慢,落地轻,居然比平时走得稳。“原来慢下来,反倒不容易晃。”
“水之所以能穿石,不是因为快,是因为恒。”迪卡拉底望着远处的田埂,风吹过麦浪,一波波地荡,快不起来,也停不下来,“动静相济,说到底是跟自然学的——该动时不偷懒,该静时不折腾,日子才能走得长远。”
风掠过场院,带起陈师傅晾晒的草药香。苏拉想起刚才推手时的感觉,对方的劲像浪头涌过来,自己的胳膊像小船,顺着浪势拐个弯,就啥事儿没有。她忽然觉得,这世上的难处,大概也像浪头,硬顶不行,顺着走,说不定就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