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杨头的书桌比想象中乱,砚台里的墨结了层薄皮,宣纸堆得像座小山,唯独桌角的印泥盒擦得锃亮,红得像团凝固的火。他捏着枚青田石印章,在纸上盖下时,“啪”的一声,倒让马克吓了跳。
“这印泥得‘醒’,就像蒸馒头前得发面。”老杨头用竹刀把印泥翻了翻,红膏里嵌着的金箔闪了闪,“你们看这字,‘守拙’,刻得咋样?”
纸上的印蜕是方的,字是反的,朱红色的笔画间留着小块小块的白,像雪落在红泥地上。苏拉凑近看:“这些白的地方,是没刻到吗?”
“是特意留的。”老杨头拿起印章,石面上的刻痕深一道浅一道,“朱是显,白是隐。就像说话,有时候闭嘴比张嘴管用。”他又盖了枚“观海”,这次的白更多,字挤在角落,倒像浪头没拍到的礁石。
马克拿起那枚“守拙”印章,石面冰凉,刻痕边缘有点扎手:“费这么大劲刻字,为啥还要留白?直接刻满了多实在。”
老杨头没答,反倒铺开张写好的字,是“清风徐来”四个字。他在角落盖了枚小印,朱红一点,像画龙点了睛。“你看这字,写得再好看,没这枚印,就像人没穿鞋子,总差点意思。可要是盖得太多,红一块白一块,就成了花脸,反倒看不清字了。”
“这就是‘朱白相生’?”迪卡拉底问。
“对喽。”老杨头往砚台里倒了点水,“红得靠白衬,白得有红托。就像白天和黑夜,少了哪个,日子都不完整。”他说起年轻时学刻章,师傅总骂他“贪多”,刻个“福”字非要把笔画堆得满满当当,结果印出来像团红泥,啥也看不清。
苏拉想起过年时贴的春联,横批旁边总要盖个小红印,不大,却让人觉得踏实。“那枚小印,就像给春联安了个家。”
“可不是嘛。”老杨头拿出块新石料,“刻章得先想‘留白’,哪块该空着,哪块该刻字,心里得有谱。就像盖房子,不光要算墙在哪,还得留出门窗的地儿,不然人咋进出?”他用铅笔在石面上画了几道,横平竖直,却故意在中间留了个三角的白。
马克看着那三角白,越看越像块没填的坑:“留这么大一块,不浪费石料吗?”
“浪费?这才是巧劲。”老杨头拿起刻刀,“你看这字,‘乐’,要是把整个方石填满,就显得挤,像人笑得失了态。留块白,就像笑的时候喘口气,反倒自在。”他下刀很快,石屑簌簌往下掉,那三角白被刻成了字的“腰”,让整个字都活泛起来。
刻到一半,他忽然停了:“你们说,这印章就这么大点地儿,为啥能装下那么多意思?”
苏拉想起爷爷的藏书,每本扉页上都有他的小印,刻着“耕读传家”。爷爷说,这印一盖,书就有了主心骨。“是不是因为……它定了个准星?”
“说得好。”老杨头眼睛亮了,“方寸之间,得有个准星。白的地方是‘空’,可这‘空’不是没用,是让‘实’的部分更清楚。就像人心里,总得留点空地方,不然装了太多东西,反倒转不开身。”
马克忽然想起自己的书包,总把课本、零食、玩具一股脑塞进去,结果找支笔都得翻半天。上次清理出半袋过期的糖,倒腾出不少空,背着都轻了。“留白……就像给心里腾地方?”
“差不多这个理。”老杨头把刻好的印章蘸了印泥,在纸上重重一盖。“乐”字中间的三角白像块透亮的窗,朱红的笔画围着它,反倒显得更精神。“你看这白,看着是空,其实把字的劲儿都聚起来了。做人也一样,别总想着填满,留着点空隙,才能透气。”
迪卡拉底指着桌上的几枚印章,有的方,有的圆,有的边缘故意刻得残缺:“这些形状和残缺,也是‘白’的一种吧?”
“是呀。”老杨头摩挲着枚边缘缺了角的印章,“这枚是我年轻时不小心摔的,当时心疼坏了。后来发现,缺了这块,反倒不那么板正了,像个随和的人,挺好。”
太阳斜斜照进窗户,落在印泥盒上,红膏泛着油光。苏拉看着那枚“乐”字印,忽然觉得那三角白不是空的,里面好像藏着点什么——是笑出声前的那口气,是心里没说出来的舒坦。
临走时,老杨头送了他们每人一张印蜕,是“朱白相生”四个字。马克把纸折好放进兜里,摸着有点硌手,像揣了块小小的石头。
“你说,这印章为啥非要方方正正的?”路上,他忽然问。
迪卡拉底望着天边的云,云是散的,却被天框成了各种形状。“因为有了边界,‘白’才有意义。就像这云,要是没有天的空,哪能看出它的样子?”
风从巷子里钻出来,吹得纸角沙沙响。苏拉低头看着印蜕上的红白交错,忽然觉得这小小的方块里,藏着大大的道理——原来真正的满,不是啥都有,是该有的有,该空的空,就像日子,有笑有默,有忙有闲,才活得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