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民国初年,关外辽东有个青牛山,山下有个柳树屯,屯里住着个白老汉。白老汉本名白守德,年轻时读过几年私塾,在屯里算是个知书达理之人。他膝下有两子,长子白继祖,次子白继业。继祖自幼聪颖,二十岁上便离家闯荡,十年间竟在省城谋了个税吏的差事,渐渐做到了稽查处长的位置;继业则留在老家,老实本分,守着几亩薄田度日。
这一年秋收刚过,白老汉忽然夜得一梦,梦见已过世三年的老舅爷拄着拐杖前来。老舅爷生前是屯里有名的出马仙,能通鬼神,据说死后成了保家仙,仍护佑着白家。
梦中老舅爷神色凝重,对白守德说:“守德啊,你儿继祖在省城官衙,如今已变了模样。我特来带你去瞧一瞧,你心里好有个数。”
白老汉心中疑惑,正要细问,老舅爷将拐杖往地上一顿,白老汉便觉身子轻飘飘随之而起,耳边风声呼呼,不多时竟来到省城一处高门大院前。但见朱漆大门紧闭,门前两只石狮子龇牙咧嘴,煞是威严。
老舅爷也不敲门,拉着白老汉径直穿门而入。院内景象却让白老汉大吃一惊——哪有什么官吏差役,满院皆是豺狼虎豹!一只斑纹猛虎伏在公案后,分明是官老爷模样;下面十几只豺狼人立而行,穿着差役服饰;更有那肥硕的黑熊捧着账本,狡诈的狐狸拨着算盘。
忽闻门外有百姓求见,一只老狼引着三只绵羊进来。那老虎一声低吼,豺狼差役便扑将上去,从绵羊身上撕下大把羊毛,疼得绵羊瑟瑟发抖,却不敢反抗。
白老汉看得心惊肉跳,细看那老虎面容,竟有几分似自己的长子继祖!正惊疑间,忽见一只豺狼差役嗅了嗅空气,厉声道:“有生人味!”满院猛兽顿时骚动起来,纷纷朝白老汉方向扑来。
白老汉“哎呀”一声惊醒,方知是南柯一梦。窗外月明星稀,刚过三更天。
次日,白老汉心中忐忑,将梦境说与老伴和次子继业。继业劝道:“爹,不过是个梦罢了,大哥在省城做官,岂会是那般模样?”
白老汉摇头道:“这梦太过真切,我心里不踏实。你老舅爷托梦,必有深意。我打算去省城走一遭,亲眼看看继祖。”
老伴担忧道:“省城路途遥远,你年事已高,如何经得起这般奔波?”
白老汉执意要去:“不去这一趟,我心难安。”
三日后,白老汉收拾行装,独自前往省城。一路跋涉不必细说,到得省城,按地址寻到税务局衙门,但见门庭若市,各色商贾排队等候,个个面带忧色。
白老汉通报姓名后,守门差役态度立变,恭敬引他入内。穿过几重院落,来到一间宽敞书房,白继祖正在其中。
但见继祖身着绸缎长衫,手指戴着玉扳指,体态丰腴,与几年前回家时判若两人。他见父亲突然到访,略显惊讶,随即热情招呼,命人备茶备饭。
“爹怎么不提前捎个信来,我好派人去接您。”继祖笑道。
白老汉仔细端详儿子面容,虽富态许多,却隐隐透着青黑之气,眼白泛黄,眼神闪烁不定。
“顺路来看看你。”白老汉不便直说梦境,只道:“你在这位置上也做了几年,需知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切莫苛待百姓。”
继祖闻言哈哈大笑:“爹,您老放心,儿子做事自有分寸。如今这世道,做官不易,上下打点,各方应酬,哪样不需银子?不过是从那些商人身上略取几分,他们赚得多,出点血也是应该的。”
正说话间,一差役进来禀报:“处长,隆昌号的赵老板求见,说是一点小意思,请您笑纳。”
继祖瞥了父亲一眼,略显尴尬,挥手道:“让他先把东西送到后堂,我稍后见他。”
白老汉心中咯噔一下,这不正应了梦中“豺狼收羊毛”的景象么?
当晚,白继祖设家宴为父接风。席间山珍海味,极为丰盛。酒过三巡,继祖得意道:“爹,您看我这宅邸如何?不瞒您说,我在城南还置办了一处别院,明年开春接您二老来住些日子。”
白老汉皱眉道:“你俸禄才多少,如何置办得起这些产业?”
继祖神秘一笑:“爹有所不知,儿子自有生财之道。这省城里各路神仙,我都打点得妥当。尤其是胡三太爷,每月必去上供,有他保佑,万事顺遂。”
白老汉知道胡三太爷是本地有名的狐仙,不少官员商贾都去祭拜,心中更觉不安。
夜深人宴散,白老汉被安排在东厢房就寝。辗转反侧之际,忽闻轻轻叩窗声。开窗一看,竟是一只毛色银白的狐狸,口衔一封信函。
白老汉惊疑不定,接过信函,那狐狸点点头,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拆信观看,竟是老舅爷笔迹:“守德吾甥,日间不便现身,特遣胡家信使传书。继祖已深陷泥潭,身边聚集诸多精怪,借人身在衙门当差,实则吸食民脂民膏。若不早日回头,必遭天谴。三日后午时,城南柳仙祠一见。”
白老汉一夜无眠。次日推说想去城里逛逛,独自出了门。省城街道繁华,他却无心观赏,信步走到税务局衙门外,躲在对面茶楼观察。
只见衙门口进出的商贾,大多愁眉苦脸;而出来的差役,个个趾高气扬。更有一怪事:明明晴空万里,衙门上空却笼罩着一团灰蒙蒙的雾气,走近细看,那雾气中竟隐约有兽形翻滚。
第三天,白老汉依约前往城南柳仙祠。这柳仙祠供奉的是柳仙,乃蛇仙一类,在关外颇受敬仰。祠庙不大,香火却旺。
午时刚到,一位青衣老者拄杖而来,正是梦中老舅爷的模样。
“守德,你可看清楚了?”老舅爷开门见山。
白老汉叹息道:“继祖确实变了,衙门上空有怪雾,差役如虎狼般凶狠。这可如何是好?”
老舅爷摇头道:“继祖本有官运,却不该与精怪为伍。那胡三太爷本是正道仙家,奈何继祖只知贿赂,不知敬畏,引来了一群借着仙家名号作恶的野狐禅。这些精怪附在差役身上,助长贪欲,这才有衙门化兽的异象。”
“可有解救之法?”白老汉急问。
“解铃还须系铃人。”老舅爷道,“继祖业障已深,寻常劝解无用。本月十五月圆之夜,你让他务必回老家祭祖,我自有安排。切记,这是最后的机会,若再执迷不悟,恐有血光之灾。”
白老汉牢记在心,回到继祖府上,好说歹说,总算说服儿子月底回乡祭祖。
转眼到了月半,白继祖带着四名贴身差役回到柳树屯。他本不情愿,无奈白老汉以断绝父子关系相逼,只得回来应付。
当晚月明如昼,白家老宅堂屋内设下香案,供奉祖先牌位。酒过三巡,白继祖已有些不耐,正要起身离去,忽然一阵阴风袭来,烛火摇曳,门窗自动关闭。
“怎么回事?”继祖惊问,那四名差役也警觉起来。
这时,香案后转出一人,正是老舅爷的身影,却比生前更加威严。他手持桃木剑,指着继祖喝道:“不肖子孙,还不跪下!”
继祖大怒:“哪来的妖人,敢在我家装神弄鬼!”命差役上前拿人。
谁知四名差役刚迈步,老舅爷将桃木剑一挥,四人竟齐声惨叫,倒地翻滚,片刻后化作四只豺狼,龇牙咧嘴,凶相毕露。
白继祖吓得魂飞魄散,再看自己双手,不知何时已生满黄毛,指甲变长如钩。
老舅爷厉声道:“你看你已变成何等模样!身为朝廷命官,不行仁义之事,与这些山精野怪同流合污,苛虐百姓,天理难容!”
白继祖跪地哭诉:“老舅爷饶命!我知错了!实在是身不由己啊...”
“什么身不由己!”老舅爷喝道,“你初入官场时,也曾立志做清官。后来见旁人贪墨,便觉不贪是傻;见上司受贿,便觉不收是蠢。一步步自甘堕落,引来这些精怪附身。你可知它们借你权势,吸食的不仅是钱财,更是你的精气神魄!长此以往,你必遭反噬,死无全尸!”
说话间,窗外忽闻雷声滚滚,狂风大作。老舅爷面色一变:“不好,它们的同伙来了!守德,带继业去后院井边,我随后就到!”
白老汉和次子急忙奔向后院。回头一看,堂屋内已乱作一团:数十只豺狼虎豹从四面八方扑来,老舅爷挥舞桃木剑,道道金光射出,精怪触之即嚎叫后退。
然而精怪越聚越多,老舅爷渐感不支。危急关头,忽听空中传来清越之声:“何方妖孽,敢在柳仙地界作乱!”
但见一条青色大蛇自天而降,落地化为青衣女子,手持柳枝,轻轻一挥,万千柳条如鞭抽向精怪,打得它们惨叫连连。
“是柳仙来了!”老舅爷喜道。
原来这柳仙祠的柳仙,素与白家老舅爷有交情,今日特来相助。
柳仙与老舅爷联手,精怪们不敢恋战,纷纷逃窜。其中一头虎精临去前,恶狠狠扑向白继祖,幸得老舅爷及时挡住,肩膀却被抓出深深血痕。
战事平息,白继祖跪在院中,羞愧难当。此时他已恢复人形,看着满地狼毛和血迹,回想自己所作所为,不由痛哭流涕。
老舅爷疲惫道:“今日虽赶走这些精怪,但它们不会善罢甘休。继祖,你即刻辞官,随我去长白山修行赎罪,否则性命难保。”
白继祖至此方知悔改,连连叩首:“继祖愿听从老舅爷安排。”
次日,白继祖便修书辞官,随老舅爷隐身长白山。白老汉则在家中设下保家仙牌位,日日焚香祷告。
半年后,有消息传来:税务局新上任的处长更加贪婪,引来兵痞闹事,衙门被砸,处长和多名差役死于非命。
白老汉闻讯,暗暗庆幸儿子逃过一劫。此后白家谨守“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的古训,世代供奉保家仙,再不敢做亏心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