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首原的喧嚣与蓬勃生机,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其涟漪也悄然荡入了看似与世隔绝的深深宫阙。运河工程牵动国本,自然也牵动着无数人的心,其中便包括那位因“凤印旁落、兄长失势”而沉寂许久的贤妃——沈静姝。
长春宫内,不复往日的富丽喧嚣,反而透着一股刻意营造的清冷寂寥。沈静姝一身素雅宫装,未施粉黛,坐在窗边,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一本摊开的《女诫》,目光却并未落在书上,而是穿透雕花窗棂,遥遥望向南方——那是龙首原的方向。
殿内燃着淡淡的檀香,却驱不散她眉宇间那化不开的阴郁与怨毒。兄长沈墨轩被贬边陲,沈氏一族在朝中势力大损,她虽保住了妃位,但协理六宫之权早已名存实亡,凤仪宫那位不仅稳坐后位,更诞下嫡子,如今更是凭借那邪门的蛊术,与皇帝一同推动着那劳民伤财的运河工程,声望日隆。
“以工代赈……万民景从……呵,好一个圣君贤后!”沈静姝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她得不到的恩宠,林晚夕轻而易举便拥有了;她沈家失去的权柄,如今正被皇帝用来为那对母子铺就更坚实的基石。这让她如何能甘心?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传来,她的心腹宫女锦屏悄无声息地走近,低声道:“娘娘,柳婉仪来了。”
柳婉仪,吏部侍郎柳文渊之女,亦是沈静姝一手提拔起来,在宫中依附于她的低位妃嫔。因其父职位之便,偶尔能带来一些朝堂上的风声。
沈静姝收敛了外泄的情绪,恢复成那副温婉柔顺的模样,淡淡道:“请她进来。”
柳婉仪小心翼翼地进来,行礼问安后,脸上带着几分掩饰不住的忧色与讨好:“娘娘,您听说了吗?龙首原那边,工程进展极快,陛下前日又调拨了一批粮饷过去,听说……听说民夫们都对陛下和皇后感恩戴德呢。”
沈静姝端起茶盏,轻轻撇去浮沫,语气听不出喜怒:“陛下励精图治,皇后母仪天下,这是好事。我等后宫妃嫔,当为陛下分忧,岂能妄议朝政与中宫?”
柳婉仪被她这不咸不淡的话噎了一下,随即压低声音:“娘娘宽宏。只是……妾身听闻,家父说,朝中并非全然没有异议。如此庞大的工程,聚集数十万流民,虽曰‘以工代赈’,但难保不会生乱。周正清周大人虽不再明着反对,但私下里仍忧心忡忡,言及前朝旧事……且,那‘蛊工’之术,终究非正道,不少清流文官心中惴惴。”
沈静姝眸光微闪,放下了茶盏。柳婉仪的话,像是一颗种子,落在了她心底早已准备好的肥沃土壤上。
“生乱?非正道?”她轻轻重复着这两个词,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幽光,“是啊,数十万未经驯化的流民,加上那来历不明的蛊虫……这看似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盛况之下,谁知隐藏着多少危机?一旦失控,便是动摇国本的大祸。”
她看向柳婉仪,语气温和依旧,却带着一丝引导:“柳妹妹,你父亲在吏部,可知如今在龙首原负责具体事务的,除了李翰尚书和那位新晋的沈昭侍郎,还有哪些官员?尤其是……那些或许对工程细节、对‘蛊工’之事心存疑虑,或与周正清大人理念相近的?”
柳婉仪想了想,道:“工部派去的官员自然是以李尚书马首是瞻。不过,负责部分民夫调度和物资记录的,有一位员外郎,名叫孙秉德,似乎曾是周大人的门生,性子有些迂直。还有……监管部分‘蛊工’物料调配的,有个主事,叫赵元亮,此人……妾身隐约听家父提过,似乎与北地有些不清不楚的关联,但并无实据。”
“孙秉德……赵元亮……”沈静姝默默记下这两个名字。一个可能是引爆“清流”疑虑的引线,另一个,或许能成为她借刀杀人的工具。
“本宫知道了。”沈静姝语气依旧平淡,“后宫不得干政,这些事,你我听过便罢。只是,身为妃嫔,眼见陛下为国事操劳,皇后姐姐亦要分神顾及那诡谲的蛊术,心中着实难安。若能有什么法子,防患于未然,哪怕只是尽一份微薄之心也好。”
柳婉仪似懂非懂,但见沈静姝不再多言,便识趣地告退了。
殿内重归寂静。沈静姝起身,走到梳妆台前,打开一个暗格,取出一枚成色普通的羊脂玉佩。这并非什么名贵之物,却是她入宫前,家中为她准备的,用于联系某些隐藏在暗处力量的凭证。
她将玉佩握在掌心,冰凉的触感让她更加清醒。直接对林晚夕或者萧承烨下手,风险太大,且容易引火烧身。但运河工程不同,它庞大、复杂、牵涉无数利益,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火药桶。她所要做的,就是悄悄点燃引线,然后置身事外,看着它轰然炸响。一旦工程出事,民变、蛊虫失控、巨额亏空……无论哪一样,都足以让萧承烨焦头烂额,让林晚夕那“贤德”与“奇术”的名声扫地!甚至,若操作得当,或许能一举动摇国本,让她沈家,让她自己,有可乘之机……
“锦屏。”她轻声唤道。
“奴婢在。”
“想办法,将这枚玉佩,送到宫外‘锦绣轩’的掌柜手中。告诉他,故人有事相托。”沈静姝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决绝的寒意,“第一,查清工部主事赵元亮的底细,看他与北境狄戎,到底有无瓜葛,若有,设法让他为我所用,若无……便创造些‘瓜葛’。第二,找几个机灵可靠、背景干净的生面孔,混入龙首原的民夫中,不必做太多,只需在关键时刻,散播些谣言,比如……蛊虫嗜血,需以童男童女祭祀方能安抚;又或者,朝廷其实已无力支付工钱,准备在工程关键处驱赶民夫,甚至……杀人灭口。”
锦屏心中一凛,背后冒出寒气。娘娘这是要釜底抽薪啊!这些谣言若在数十万惶惶不安的民夫中传开,后果不堪设想!但她不敢多问,只躬身道:“奴婢明白,定会小心办理。”
“记住,所有联系,必须通过‘锦绣轩’,我们的人,绝不能直接露面。”沈静姝再次叮嘱,眼神锐利如刀。
“是。”
锦屏悄然退下。沈静姝独自立于殿中,窗外天光渐暗,将她窈窕的身影拉得细长,投在冰冷的地面上,宛如一道择人而噬的阴影。
——
数日后,龙首原工地。
尽管朝廷管理有序,物资供应相对充足,但数十万人聚集带来的压力依旧无处不在。不同地域民夫的小摩擦时有发生,卫生条件虽经“蛊医科”努力改善,但夏季将至,闷热潮湿的环境依然让人担忧。而那些关于“地底哭声”、“鬼影”、“朝廷无力支付”的谣言,虽未大规模扩散,却像隐藏在草丛中的毒蛇,偶尔吐着信子。
工部员外郎孙秉德,是个四十多岁、面容古板的中年官员。他确实是周正清的门生,为人清廉,但有些固执己见。他对“蛊工”始终抱有疑虑,认为“圣人之道,在德不在力,在仁不在奇”,对于依靠虫豸来修筑国家命脉之举,内心深感不安。这几日,他负责巡查的区段,恰好是“石蠹”应用最密集的区域,每日听着那令人牙酸的啮噬声,看着民夫们对那些黑色虫子既敬畏又惧怕的眼神,他心中的忧虑愈发沉重。
这日午后,他正在临时搭建的文书房里整理档案,一个小吏悄悄凑近,低声道:“孙大人,您听说了吗?昨晚又有人看到黑影在堆放‘蛊料’的仓库附近晃悠,还听到里面有奇怪的窸窣声,守夜的兄弟都没敢靠近。”
孙秉德眉头紧锁:“胡说八道!定是有人以讹传讹!”
那小吏却道:“大人,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啊。下官还听说,那些‘石蠹’吃的不仅仅是石头,偶尔还需喂食特制的血食,否则就会反噬……还有那‘蛊医科’,用的药材里,有些东西,看着就邪门得很……”
“住口!”孙秉德厉声喝止,但心中却是一震。他虽然不信这些神怪之说,但“蛊”之一字,在正统文人心中,终究与“邪”、“诡”脱不开干系。联想到近日工地上的种种流言,以及周正清老师曾经的担忧,他觉得自己不能再坐视不理。他决定写一份密折,通过自己的渠道,直接呈报给皇帝,陈述“蛊工”可能带来的隐患,以及聚集流民的巨大风险,恳请陛下慎重,至少应加强对“蛊工”的监管,并预备更周全的应急预案。
而另一边,工部主事赵元亮,则显得心事重重。他负责一部分“蛊工”物料的接收与调配,包括那些密封严实的“蛊虫饲养基料”。这几日,他接连收到了两封匿名信。第一封,隐约提及了他多年前在边关担任小吏时,与狄戎部落的一次“不光彩”交易,并附带了部分证据的影印件。第二封,则直接要求他,在下一批运抵的“清淤螺”休眠体中,混入一种特定的“水生杂草种子”,并许诺事成之后,不仅会销毁所有证据,还会给他一大笔钱财,助他远走高飞。
赵元亮吓得魂飞魄散。他自知把柄被人捏住,又贪图那笔钱财,更对那神鬼莫测的“蛊术”心怀恐惧,怕自己不照做,立刻就会死无葬身之地。在巨大的恐惧和诱惑下,他心中的天平逐渐倾斜。
——
皇宫,凤仪宫。
林晚夕虽未亲至龙首原,但她的心神无时无刻不系于那片热火朝天的工地。苗银蛊匣与她心意相通,她能模糊地感知到工地上那些蛊虫的整体状态。近日来,她隐隐感到一丝不安。并非某个具体的蛊虫出了问题,而是一种弥漫在空气中的、若有若无的“戾气”与“杂念”,似乎在干扰着蛊虫们原本平稳的波动。尤其是负责开凿的“石蠹”种群,其活跃度似乎比正常情况要高出一线,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躁动。
“承烨,”这日晚间,萧承烨过来用膳时,林晚夕提及了自己的担忧,“龙首原那边,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蛊虫对环境的气息最为敏感,如今民夫数十万,人心纷杂,难免有负面情绪滋生,恐会影响蛊虫稳定。需让沈昭和李大人更加留意,尤其是对民夫的疏导和管控,还有……我怀疑,可能有人在暗中散播不利于工程稳定的言论,甚至……试图对蛊虫下手。”
萧承烨闻言,神色凝重起来。他相信林晚夕的直觉,尤其是关乎蛊术之事。“朕已加派了影卫和禁军,看来还不够。明日朕便下令,让程煜再调一卫兵马过去,协同维持秩序,并严查任何散播谣言、图谋不轨者!”他握住林晚夕的手,“晚夕,你能感知到具体是哪里不对劲吗?”
林晚夕闭上眼,指尖轻触蛊匣,仔细感应了片刻,摇了摇头:“范围太大,气息混杂,无法精确定位。但那种‘杂质’……带着一种刻意引导的恶意,不像是自然产生的恐慌。”
就在这时,敬事房太监端来了绿头牌。萧承烨看也没看,直接挥了挥手。太监躬身退下。
这一幕,自然很快传到了长春宫。
沈静姝听闻皇帝又宿在凤仪宫,连绿头牌都未翻,手中的绣花针猛地刺入了指尖,沁出一颗鲜红的血珠。她面无表情地将手指含入口中,尝到了那丝腥甜。
“娘娘……”锦屏担忧地看着她。
“无妨。”沈静姝吐掉血水,眼神冰冷,“他越是爱重她,信任她,等到那运河出事,蛊虫失控,民怨沸腾之时,他的失望和愤怒就会越盛!我们的机会……也就越大!”
她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素笺,沉吟片刻,提笔写下几行娟秀却隐含锋芒的字迹。写好后,她将其封入一个普通信封,交给锦屏:“想办法,将这封信,送到周正清周大人府上。不必署名,他自会认得这笔迹。”
信中,她以“一位忧心国事的后宫妃嫔”的口吻,隐晦地提及了龙首原工地关于“蛊工”的种种“异状”和民夫间的“恐慌流言”,并引经据典,暗示此举有伤天和,恐非国家之福,望周大人等朝廷肱骨,能以社稷为重,适时劝谏陛下,防微杜渐。
她深知周正清的脾气,这份看似忧国忧民的“匿名”提醒,无异于在周正清那本就未曾完全熄灭的忧虑之火上,又浇了一瓢热油。
——
果然,两日后的大朝会上,当萧承烨询问运河工程近况时,工部尚书李翰出列,禀报了工程进展顺利,民夫士气高昂等情况。
然而,他话音刚落,周正清便手持玉笏,沉着脸出班奏道:“陛下,老臣有本奏!”
“周爱卿请讲。”
“陛下,运河工程,利在千秋,老臣不敢再议。然,工部所奏‘进展顺利’,恐非全貌!”周正清声音洪亮,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严肃,“老臣近日听闻,龙首原工地,流言四起,民心惶惶!有言‘蛊虫需血食祭祀’者,有言‘朝廷将驱夫灭口’者,更有甚者,夜间频现鬼影,地底时有异声!此等怪力乱神之语,空穴来风,岂能等闲视之?”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李翰和沈昭,继续道:“更何况,‘蛊工’之术,终究非我华夏正道!驱使虫豸,凿山断水,已是有违自然之理。如今异状频生,岂非上天警示?老臣恳请陛下,立即暂停‘蛊工’之用,严查流言来源,增派德高望重之大儒前往工地,宣讲圣贤之道,安抚民心!并彻查‘蛊医科’所用之物,是否确有伤天害理之嫌!如此,方能杜绝后患,安稳人心,确保工程不致生变!”
这一番话,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顿时在朝堂上引起了不小的骚动。一些原本就对“蛊工”心存疑虑的官员纷纷附和,要求朝廷给出解释。
萧承烨面沉如水。他知道周正清并非无的放矢,工地上的流言他也略有耳闻,只是没想到会传到京城,还被周正清在朝会上公然提出。他看向李翰和沈昭。
沈昭立刻出列,躬身道:“陛下,周大人所言流言,工地上确有个别传播,但已被及时弹压,并未形成气候。所谓‘鬼影’、‘异声’,经查实,多为夜间巡逻兵士身影、风声或地下水脉流动之声,以讹传讹所致。至于‘蛊工’有违天道、需血食祭祀等语,更是无稽之谈!落星谷示范区乃至龙首原工段,所有蛊虫皆以特定矿物、植物为食,记录在案,有目共睹!‘蛊医科’所用药物,亦经太医院核查,皆为治病救人之良方,绝无伤天害理之物!”
李翰也补充道:“陛下,工程浩大,人员庞杂,有些许流言实属正常。臣等已加强管控与疏导。若因噎废食,暂停‘蛊工’,则工程进度将大受影响,届时数十万民夫无所事事,反而更易生乱!请陛下明鉴!”
萧承烨沉吟片刻,朗声道:“周爱卿忧国忧民,朕心甚慰。然,运河工程关乎国运,不容有失,亦不容拖延。流言之事,朕已命程爱卿加紧排查,严惩造谣者。‘蛊工’之术,乃皇后呕心沥血所研,成效卓着,亦经反复验证,绝非邪术。此事不必再议!工部及龙首原一众官员,当恪尽职守,确保工程顺畅,安抚民心,若有差池,朕唯你们是问!”
他态度坚决,再次压下了朝堂上的异议。但周正清那忧心忡忡的眼神,以及其他官员窃窃私语的场景,让萧承烨知道,隐藏在暗处的风波,并未平息。
退朝后,萧承烨回到御书房,立刻召见了影卫指挥使。
“龙首原的流言,给朕彻查!朕要知道,源头到底在哪里!还有,给朕盯紧工部所有接触‘蛊工’核心的官员,尤其是那个赵元亮!”萧承烨目光冷冽,“朕倒要看看,是谁在背后兴风作浪!”
“属下遵命!”
——
长春宫内,沈静姝很快得知了朝堂上发生的一切。听闻周正清果然出面,并与皇帝当庭争执,她嘴角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水,已经开始浑了。
然而,锦屏带来的另一个消息,却让她眉头微蹙:“娘娘,我们安排的人回报,龙首原那边监管很严,几次想散播更进一步的谣言,都未能找到合适的机会。而且,影卫的活动似乎频繁了许多。”
沈静姝沉吟道:“无妨。萧承烨和林晚夕都不是易与之辈,有所警觉是正常的。我们的人暂时蛰伏,不要轻举妄动。现在,该让那颗‘北地的棋子’动一动了。”
她走到书案前,再次写下一条密令:“告知赵元亮,时机已到,将他该做之事做了。之后,会有人接应他离开。”
她要将这潭水,搅得更浑,直至掀起能将那对站在云端帝后吞噬的惊涛骇浪。贤妃的毒计,如同悄然张开的蛛网,正等待着猎物踏入那致命的陷阱。而龙首原上,数十万人的命运,与帝国的未来,都在这无声的较量中,风雨飘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