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蝉鸣,一声比一声焦灼,像是敲在人心头的战鼓。热浪裹挟着中考这座独木桥,轰然降临。
六月七日,清晨。
我特意换上清州一中的夏季校服——短袖白衬衫配着天蓝色及膝短裙,清爽利落。站在女生宿舍与校园区门卫室旁那棵老槐树的浓荫下,目光紧盯着入口,安静地等着曹珈和曹瑶。
作为本校学生,我享有在此守候的特权,而校门外,早已挤满了焦灼徘徊、翘首以盼的家长。
今天,是我那对双胞胎“女儿”踏入战场的重要日子。
连续三天,我推掉了所有外校的演讲、剪彩邀请,像个真正的“老母亲”,专职护送她们往返考场。
为了节省时间,保证饮食安全卫生,我们的一日三餐都在清州一中食堂解决。看着她们考完一场,立刻就能吃上热乎干净的饭菜,我心里那块大石头才能稍稍落地。三天下来,光是这“打牙祭”就花了我小一百块,说不肉疼是假的。
上次十大才女冠军的8800元奖金,狂欢夜用掉一部分,我咬牙自留了一千应急,剩下的全上交老妈补贴家用了。但这钱,花在女儿们身上,我心甘情愿。
站在清凉的树荫下,望着校门外那些脸上写满期盼与焦虑的家长,我一阵恍惚,仿佛穿越回去年此时。
母亲当年,定然也是怀着比我此刻强烈十倍的忧惧,为着那时体弱多病、前途未卜的我煎熬着。这种角色的奇妙转换,让我第一次真切尝到了为人父母那份沉甸甸的牵挂。
为了给她们一个安静便利的午休环境,也方便考后交流安抚,我跟宿舍大师姐兼寝室长黄燕报备,让曹珈曹瑶这三天跟我挤一挤。反正“玉女门”里几位外地师妹中考期间都回家农忙了,有空铺。
黄燕大手一挥,爽快批准:“来!三当家的女儿,就是自己人!况且她俩本来就是我玉女门的人!” 这下关系更乱了套——家族宗法上是我嗣女,学校社团里又成了我小师妹,这错综复杂的关系,够写本小说了。不过她们可不敢没大没小,私下仍乖乖叫“小妈”,在人前则规规矩矩喊“鹤宁姐”。
人怕出名猪怕壮。
自从接连拿下清州市十大才女冠军和全国历史知识竞赛桂冠后,我的名字好像就跟“励志”、“逆袭”绑定了。
各色邀请函雪片般飞来,不少学校都盼着我去给他们的学子打鸡血,讲讲“奋斗史”。连我的母校湖城区一中,我都已经回去“巡演”过两次了。
每次站在母校礼堂那熟悉的主席台上,看着台下学弟学妹们或好奇或崇拜的眼神,心情总是复杂难言。
而最捧场的,永远是曹珈和曹瑶。她们总会挤在人群最前面,在我讲到激昂处时,不顾旁人目光,奋力挥舞小拳头,用口型无声呐喊助威,那亮晶晶的眸子里,满是毫不掩饰的骄傲。
那些曾教过我的老师,尤其是我那三任班主任,介绍我时,总不自觉地挺直腰板,声若洪钟:“看!这就是我的学生曹鹤宁!以往我们班……嗯,底子是薄了点,但只要肯拼命,一样能出头!”
我知道,她们体贴地省略了“垃圾班”三个字,但那份发自内心的自豪,比任何漂亮话都更有力量。确实,我们九三届初三五班,作为当年有名的“垫底班”,最终实现了惊天逆袭。后来能像我们这样翻身的五班恐怕也是凤毛麟角,这成了后几届学弟学妹口中略带传奇的故事。
有些邀请是连周校长都推不掉的人情债,只得硬着头皮派我去。每次站在陌生讲台上,面对台下黑压压的人群,我都觉得像大型公开处刑现场,脚趾抠地,恨不得找条缝钻进去。
但好处也是实实在在的——至少,在擒龙村,在清州的教育圈里,再没人敢当我或我家人的面,提起“灾星”、“赔钱货”、“丫头片子”这些扎心字眼了。实力,永远是打碎偏见最硬的拳头。
中考结束,两个女儿也没闲着,懂事地帮家里干起了农活。我好几次看见,她俩各挑一担水灵灵的蔬菜,扁担在尚显稚嫩的肩头微微晃动,跟着我妈一起去菜场。我妈则在一旁,负责跟问价的顾客精明利落地讨价还价。
熟识的菜贩见到这对容貌如一的俏丽姑娘,总会笑侃:“哟,老陈,你这俩女儿是双胞胎吧!真标致!你大女儿出嫁了,现在就靠她俩帮衬了是吧?唉,你家女儿多懂事,我家那混小子,整天在外疯玩,喝酒抽烟,愁死个人了!”
妈妈总是笑而不语,或含糊应一声。这美丽的误会,倒也省去了诸多口舌。
激动人心的时刻终于到来。我们那时中考成绩,只能到校由老班当面告知,或于学校张贴的红榜上寻觅自己的名字。
放榜日,我们全家出动。当我和妈妈带着曹珈曹瑶赶到湖城区一中,从她们老班口中亲耳听到成绩——双双超过清州一中高中录取线十多分时,高悬已久的心才轰然落地,巨大的喜悦如同暖流,瞬间将我们淹没!
“好!好!太好了!”爷爷曹镇在家闻讯,激动得连道三声好,布满老年斑的手用力拍打着藤椅扶手。
妈妈与徐秋怡更是喜极而泣,相拥在一起。
当印着“清州市第一中学”鲜红印章的录取通知书送达那天,爷爷大手一挥,决定和去年我考上时一样,大宴宾客,庆祝曹家 “文武双全,后继有人”!
宴席上,宾客们议论纷纷,言语间满是藏不住的羡慕嫉妒。
“老曹家这是祖坟冒青烟了啊!清州市十大才女,他家竟独占三席!还有个是冠军!最要紧的是,这三人都考上了清州一中!”
“正是!曹镇老爷子养了个好儿子曹湉,这孙辈更是一个赛一个的争气!谁说女子不如男?我看曹家的姑娘,比小子更顶用!”
“曹镇那孙女曹鹤宁,可是省青年舞蹈冠军和全国历史知识竞赛的双料冠军!”
“往后谁再敢说她是克星、赔钱货、丫头片子,老娘第一个撕了他的嘴!”
“若陈瑛愿意,我恨不得现在就跟她换女儿养!”
“二房这才是因祸得福,捡到宝了啊!”
那几房因曹否、曹泰之事被北极紫微大帝褫夺了文昌武曲气运的伯父家,望着眼前的喧闹,听着众人的夸赞,心里只剩下难言的酸涩与妒火。
他们的子女,在此次中考中纷纷折戟沉沙,连好些的职校都难以企及。这鲜明的对比,更显得我们家这一支的欣欣向荣、前程似锦。
爷爷特意将弟弟曹权(秋生)唤至身边,指着正在忙碌招待客人的曹珈曹瑶,语重心长:“秋生,你瞧,你这俩侄女多争气!你亦需努力,莫给咱十三房丢脸!”曹权望着侄女们忙碌而欢快的身影,用力点头,眼中燃起一股不服输的火焰。
然而,几家欢喜几家愁。
欢乐的浪潮之下,也涌动着青春的失落与迷茫。苏雪与吴华,双双中考落榜了。 这个消息像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我们小圈子里每个人的心上。吴华选择擦干眼泪,回到学校复读,她眼中那股不服输的倔强,让人心疼。
最难受的莫过于萧逸。苏雪的落榜,意味着他与她即将走上不同的路,见面机会稀少,那份朦胧而真挚的少年情愫,面临着未知的考验与分离的苦涩,让他心里堵得发慌。
中考成绩出来后的那个周末,他约了苏雪,二人一同去了城南的庙儿山散心。据说,在那晚朦胧的月色与夏夜缠绵的虫鸣中,两个彼此慰藉的年轻灵魂,越过了青春那条朦胧而敏感的界线。
后来,在一次“玉女门”核心成员(我、苏雪、吴华、宇文嫣、黄燕)的小聚时,苏雪趁他人不备,悄悄地趴在我耳边,红着脸告知了我这个秘密。
我惊得瞪大眼,压低声音,带着八卦与好奇问:“听说……听说和男孩子头一回同寝会很疼,你……疼么?”
苏雪的脸瞬间红透,轻捶了我一下,声音细若蚊蝇,含着羞赧与一种难言的复杂:“哎呀,小书童,这……这怎好说呢?大抵是……痛苦并快乐着吧!待哪天……你和萧逸那死锅巴睡一夜,便知晓了!”
“我擦!雪儿你拿老娘开涮呢!”我的脸也一下子烧了起来,追着她要闹。
苏雪边躲边笑着反击:“你呀!如今可是大忙人,忙着四处演讲、剪彩,俨然是小名人了,哪得空寻男友哦!”
我停住追逐,故作忧愁地叹气:“唉,纵使得空寻,也须有人敢要呀!谁受得住我这脾气?”
“你想多了!”苏雪一眼戳穿我的“矫情”,“只要你莫动不动便威胁送人去那‘阴司种猪场’,我保证,想追你的人能从校门口一直排到红湖!”
“你不懂,雪儿,”我半真半假地感慨,“欲与我谈婚论嫁,首须接受入赘,且只能做‘小’,毕竟我已有俩这般大的女儿了。我爸说了,万一将来真无人敢要,便将我留在身边。不然嫁远了,见面难;嫁近了,以我这脾气,他怕我婆家齐上,都打不过我……”
苏雪被我这番“高论”逗得前仰后合,笑出了眼泪。
清脆的笑声在夏夜里飘散,冲淡了几许离愁别绪。中考,如同一道清晰的分水岭,将我们这群曾朝夕与共的伙伴,引向了不同的人生岔路。有人金榜题名,将继续在求学路高歌猛进;有人折翼而归,需重整旗鼓,再战沙场;亦有人,于青春的悸动与迷茫中,提前品尝了情窦初开的、青涩而复杂的滋味。
前路各异,风景不同。但这吵吵闹闹、真心相待的青春岁月,与其间交织的欢笑与泪水,已成为我们彼此生命中,无法磨灭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