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考后的第一个周日,空气里弥漫着拼搏后的慵懒,还有一丝因离别而生的、淡淡的怅惘。阳光透过香樟树繁茂的枝叶,在清州一中的林荫道上切割出明明灭灭的光斑。
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在这时找到了我——远房表兄陈让。
他搓着手,神色局促又难掩兴奋,说他一个铁哥们儿蒋枫想见我一面,地点,居然定在威清卫天主教堂。
蒋枫?这名字有点模糊印象。好像是九四届初三三班的,今年中考……落榜了?然后听说……看破红尘,遁入空门了? 从某种意义上说,也算是我的学弟。
今年中考动员大会,我被校长抓去当“励志典型”,讲我们“垃圾班”怎么逆袭,他当时应该就坐在下面。
表兄还特意提了一嘴,蒋枫的外公家是威清卫天主教里挺有名的“五大家族”之一的陈家(不是我妈那个陈家),世代都是虔诚的天主徒。
更让我心里咯噔一下的,是他爹——蒋森林。这名字挺特别,我曾瞎猜他八字缺木缺到姥姥家了。后来听我爸提过,才知道他学生时代是跟了继父姓,本名叫杨文广。这位蒋叔叔,当年和我爸曹湉、王建国叔叔是小学同学,后来在南疆那片被炮火犁过无数遍的红土地上当兵,在11军炮兵某师,一路干到炮兵连长,立过战功的。至于是“老山英雄团”还是“者阴山英雄团”的,连我爸都记不清了。
去教堂?
我心里直打鼓。倒不是怕那十字架上的神子,我是担心自己这身皮囊——眉心烙着紫微大帝的历劫印记,魂儿里睡着东方的至高帝君——踏进人家西方神只的地盘,会不会引发什么不可控的“神学对撞” ?
万一我刚走进去,里面供着的圣像“咔嚓”一声裂开,或者干脆“轰隆”倒下,那“亵渎圣物”的锅,岂不是要扣到我头上?他们会不会像中世纪对付异端那样,把我绑在广场柱子上点天灯?或者学审判伽利略,给我来个终身监禁?脑子里瞬间闪过各种从书上看来的血腥画面和民间光怪陆离的传说。
犹豫归犹豫,好奇心像猫爪一样挠着心。
我倒要亲眼瞧瞧,这西天的庙,容不容得下我这个东方的“异数”。
威清卫天主教堂蹲在湖城区新华路,清州市第一人民医院下面,红湖镇政府和湖城区政府附近。
它像个沉默的异乡客,安安静静地杵在清州市物资公司和水利局中间。
表兄说,城南庙儿山旁边的塔山是他们的“圣地”,埋着加略?布沙尔、若瑟?凤福居、类斯?巴等三位从巴黎远道而来、最终长眠于此的传教士。
这教堂本身,据说是满清同治年间修的,灰墙青瓦,外观竟然透着几分中式建筑的沉稳,不显山不露水。
当我一步跨过那扇厚重、颜色暗沉的大门时——
眉心间的朱砂痣,毫无征兆地,骤然灼烫起来!
像被一根烧红的针轻轻刺了一下。
与此同时,灵魂深处,那八大神咒仿佛被无形的钟声唤醒,不需我念动,便自行沿着奇经八脉轰然运转!一股清凉中透着煌煌天威的气息瞬间流遍四肢百骸,仿佛在我体内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壁垒,又像是在向这片陌生的空间,无声地宣告着某种至高无上的存在。
教堂里面,比我想象的更大、更幽深。全木结构,用的居然是中国道教道观那套榫卯工艺,不见一根铁钉,无数粗壮得惊人的木柱子,沉默地扛起高耸的穹顶,古朴,庄严,压得人喘气都下意识放轻。中间一条长长的过道,笔直得像一柄利剑,刺向最前方昏暗处的祭台。
过道两边,一排排深色的跪凳空荡荡地列着,像在默哀,又像在等待。
我放轻脚步,像个误入禁地的幽灵,贴着墙边慢慢挪动。目光扫过墙上挂着的十四张油画——画的是耶稣受难前最后的路,基督徒管这叫“苦路十四处”。画里的人表情扭曲痛苦,色彩沉郁得化不开,一股浓得呛人的悲悯气息扑面而来。
祭台前头,被一圈半人高的石栅栏围出了一片独立的空间,透着不容侵犯的神圣。从地面到石栏有几级台阶,进了石栏,里面又是几级,层层拔高,把那种高高在上的距离感和神圣感推到了极致。
最高处,是一张铺着洁白绸布的祭桌,桌布上绣着醒目的十字架。桌子正上方,摆着个像小型衣柜的东西,表兄压低嗓子告诉我,那叫“圣体柜” ,是他们存放“圣体”(就是祝圣过的面饼)的地方,最最神圣,不容丝毫亵渎。
圣体柜上方的墙壁上,挂着一尊巨大的耶稣苦像——他被钉在十字架上,头低垂着,脸上每一道痛苦的纹路都清晰可见。苦像头顶,刻着几个弯弯曲曲的字母,反正不是英文。
我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一样,定在了那尊苦像上。
不知是不是错觉……
当我凝视他低垂的眼眸时,仿佛看到那悲悯的瞳孔深处,有一道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却带着纯粹神圣气息的红芒,倏地朝我这边扫了过来!
而我眉心的朱砂痣也在同一刻猛地一热,一道属于紫微大帝的、唯有我自己能感知的暗金色神光悄然迸发,迎了上去。
两道无形的“目光”在幽暗沉闷的空气里轻轻一碰——
没有巨响,没有火光。
却像是两颗不同频率的星辰,在深邃的宇宙中短暂交汇,激起了只有至高存在才能感知的、玄妙无比的涟漪。旋即,一切归于平静,仿佛刚才那刹那的交锋只是幻觉。教堂依旧寂静,圣像安然无恙。
陈让把我带到第一排跪凳,就在那架古老的管风琴后面。一个穿着黑白修道服、面容清秀的年轻修女坐在风琴前,纤长的手指在琴键上流淌,弹的曲子我居然认得——是贝多芬的 《欢乐颂》 。初中音乐课上,李东霖老师曾用脚踏风琴给我们弹过片段。
陈让指了指跪在祭台最前面、穿着白色辅祭袍的一个少年。皮肤挺白,戴副眼镜,身形清瘦,看着很安静。那就是蒋枫,他正起身准备着什么仪式,我目测他大概比我高那么一点点。
不过,我的注意力很快又被那个弹琴的修女拽走了。她似乎感觉到背后的视线,回过头看了我一眼,目光平静得像深潭,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然后转回去,继续她的演奏。不知怎的,看着那密密麻麻的音栓和好几层键盘,我手痒了。
也许是体内奔流的神咒给了我莫名其妙的底气,也许是对音乐本身那种共通的感知在蠢蠢欲动。
在一个乐句结束的间隙,在陈让目瞪口呆和修女默许的注视下,我鬼使神差地走到了风琴前。深吸一口气,我把手指放上那冰凉、泛着岁月包浆光泽的琴键。
我弹的,还是《欢乐颂》。
但指法、和弦、气息的流转,却不由自主地带上了我弹奏古筝、古琴时的那种独特韵致。少了几分原曲庄严肃穆的“神性”,多了几分东方山水般的流畅写意与空灵悠远。
一曲终了,修女看向我的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震惊。她大概打死也想不到,一个从来没碰过管风琴的陌生少女,能这么快摸到门道,还弹出这么个……中西合璧、不伦不类却又意外和谐的版本。
我对她腼腆地笑了笑,心里却在嘀咕:乐器这东西,或许到头来是相通的。就像这天地间的“道”,穿的衣服不同,说的话不同,但心跳的频率,或许总能找到共鸣。
悄悄松了口气,我再次抬眼,望向祭台上方那尊巨大的苦像。
嗯!
还好,没裂,也没倒。
我在心里默默给自己点了个赞:“老娘这下总算踏实了。真闹出点什么‘神迹’……或者‘神祸’,这‘亵渎’的大帽子扣下来,我可扛不住,那才真是造了大孽!”
“当——”
教堂的钟声,就在这一刻,悠扬、厚重、穿透力极强地敲响了。
钟声在空旷的教堂内部回荡、盘旋,久久不散。
仿佛在为这次东西方神性之间,平静之下暗流汹涌的初次邂逅,画上了一个充满未知与余韵的休止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