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凛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到这里来的。
等他回过神,他已经坐在了之前干活的那栋未完工的建筑三楼。
这里没有灯光,只有远处街灯和月光透进来的一点微弱光线,勾勒出水泥柱子和裸露钢筋的冰冷轮廓。
空气里弥漫着水泥、灰尘和夜晚露水的味道。
他蜷缩在一个角落里,背靠着冰冷粗糙的水泥墙。
手指无意识地在地上摸索,捡起一块尖锐的小石子,开始在地面那层薄薄的灰尘上,一遍又一遍地划拉着。
没有具体的字,只是一些杂乱的线条,深深的刻痕,仿佛要将胸腔里那股憋闷、酸涩、又带着钝痛的情绪,通过这小小的石子宣泄出去。
他想到了言屿父亲那句“不三不四”、“下等人”、“脸上有疤吓死人”。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留下屈辱的印记。
他想到了言屿母亲那挑剔嫌恶的眼神,像针一样扎在他本就脆弱的自尊上。
他想到了谢欣蕊那隐含得意的目光,仿佛在嘲笑他的不自量力。
是啊,他算什么?
一个在工地上卖力气的,脸上带着狰狞疤痕的穷小子。
他怎么配得上言屿那样干净、优秀、家世好的人?
以前言屿看不见,他可以自欺欺人地享受着那份温暖。
可现在言屿能看见了,他的家人也找上门来了,他那不堪的、赤贫的、布满伤疤的真实世界,就这样赤裸裸地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他舍不得,他贪恋言屿给的温暖和光明,那是他灰暗人生里唯一的一抹亮色。
巨大的茫然和无助像潮水般将他淹没。他该怎么办?他能怎么办?
冰冷的绝望中,他下意识地摸出手机,手指颤抖着,拨通了一个他几乎从不主动联系的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对面传来哗啦啦的洗牌声和一个不耐烦的、带着浓重口音的男声:“喂?好儿子,怎么了?”
背景音里还有人催促着“老季快点出牌!”
季凛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他用力咽了口唾沫,才能发出声音,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微弱的希冀:“……爸,你在干嘛?”
“碰!”电话那头传来季金海兴奋的喊声,随即才敷衍地回道,“我忙着打麻将呢!啥事?是不是发工钱了?再给爸打点钱过来吧,今晚手气背得很!”
那一刻,季凛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凉透了。
最后一丝可笑的期待也彻底粉碎。
他甚至能想象出父亲在烟雾缭绕的麻将馆里,两眼放光盯着牌桌的样子。
他找不到别人了。
这世上,没有谁会真正在意他的感受,没有谁会在他无助的时候给他一个依靠。
“……”他沉默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喂?听见没有?有钱没有啊?没事我挂了啊,忙着呢!”季金海催促道,随即不等季凛回应,便直接挂断了电话。
忙音从听筒里传来,像是一记无声的耳光,打醒了他。
看啊,季凛,你还在期待什么呢?你本来就是孤身一人。
就在这时,手机屏幕再次亮起,言屿的名字执着地闪烁着。
一个,两个,三个……
可是,当又一个来电即将因为无人接听而自动挂断的前一秒,看着屏幕上那个熟悉的名字,一种近乎本能的渴望压倒了一切。
他像是濒死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用尽全身力气,按下了接听键。
电话那头立刻传来言屿焦急万分、甚至带着一丝哭腔的声音,背景是呼啸的风声,显然他还在外面奔跑寻找:
“季凛!季凛你在哪里?!你接电话了!你告诉我你在哪里!求你了!”
听到这个声音,听到那毫不掩饰的担忧和急切,季凛一直强忍的眼泪终于决堤,汹涌而出。
他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臂,不让自己哭出声,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
“说话!季凛!你说话!你别吓我!”言屿的声音带着恐慌。
季凛用力吸了吸鼻子,抹了把模糊的视线,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鼻音,老实交代了自己藏身的地方:
“……工地……我在……之前那个工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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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屿几乎是飙车赶到工地的。
他凭借着之前来接过季凛几次的记忆,以及手机电筒的光亮,跌跌撞撞地冲上那栋黑漆漆的毛坯楼。
当他看到那个蜷缩在冰冷水泥柱旁、将头埋在膝盖里微微颤抖的身影时,心脏像是被狠狠剜了一刀。
“季凛!”
他冲过去,不顾地上的灰尘,跪下来用力将那个冰冷僵硬的身体紧紧抱在怀里。
季凛没有反抗,也没有回应,只是身体颤抖得更厉害了。
“对不起……对不起……”言屿的声音带着哽咽,一遍遍地重复,脸颊贴着季凛冰凉的脖颈,“是我的错,都是我不好……我不该让他们来找你,我不该没处理好家里的事……”
季凛任由他抱着,过了好一会儿,才用沙哑得几乎破碎的声音,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心头、如同毒刺般的问题:
“你……为什么没有告诉我……你有未婚妻?”
言屿的身体僵了一下,他松开些许,捧着季凛的脸,试图让他看着自己,但在昏暗的光线下,只能看到对方通红的眼眶和满脸未干的泪痕。
“我不爱她,季凛!”言屿急切地解释,眼神里充满了懊悔和坦诚,“那只是小时候两家大人的一句玩笑话!后来我眼睛看不见,他们家就再也没提过,我也从来没当真过!我以为……我以为我能很快处理好,不想让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让你烦心,所以我才没说……”
“无关紧要?”季凛猛地推开他,自己向后踉跄了一步,靠在粗糙的水泥墙上,声音带着一种被欺骗后的痛苦和嘲讽,“言屿,这怎么会是无关紧要?那是你的未婚妻!是你们两家都认可的联姻对象!你瞒着我,是不是也觉得……我根本不配知道?或者说,你其实也并没有那么确定,我们能走下去?”
“不是的!我从来没有那么想过!”言屿上前一步,想要再次抓住他,却被季凛躲开。
“你看,言屿。”季凛看着他,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清醒和绝望,混杂着浓浓的自卑,“这就是问题所在。我们之间的差距太大了。你是言家的大少爷,眼睛好了,前途光明。而我呢?我只是个在工地搬砖的、脸上带着吓人疤痕的穷小子。我们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而且……我还是个男的。你的父母,你的家族,怎么可能接受?”
“这些我都不在乎!”言屿几乎是在低吼,他抓住季凛的肩膀,强迫他看着自己,“我爱的是你季凛!跟你的家世、你的工作、你的性别都没有关系!我会解决这些问题,我会让他们接受!”
“你怎么解决?”季凛看着他,眼神悲凉,“像今天这样和他们大吵一架,然后离家出走吗?言屿,那是你的父母!血缘关系是斩不断的!我不想你因为我,众叛亲离,变得不像你自己。”
他用力挣脱开言屿的手,缓缓地摇了摇头,泪水再次无声滑落。
“我们都……太天真了。这条路,比我们想象的要难走得多。”
他看着言屿那双充满痛苦和不肯放弃的眼睛,心像是被凌迟一样疼,但他知道,有些话必须说。
“言屿,我想……我们都给彼此一些时间吧。”
说完这句,他不再看言屿瞬间煞白的脸色,决绝地转身,朝着楼梯口走去。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碎玻璃上,疼痛钻心。
“季凛!”言屿在他身后嘶声喊道,声音里带着绝望的挽留。
季凛的脚步停顿了一瞬,却没有回头。
他需要时间,去舔舐伤口,去思考他们之间是否真的有未来。
言屿……或许也需要时间,去冷静,去权衡。
他快步走下楼梯,将言屿那破碎的呼唤和冰冷的工地,一起留在了身后。
夜色浓重,将他孤单的身影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