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数日,季凛犹如失去灵魂般浑浑噩噩度日。
他默默地返回工地,以一种近似自残的方式疯狂劳作,似乎唯有让肉体承受极端的劳累与痛楚,方能稍稍缓解内心深处撕心裂肺的剧痛。
豆大的汗珠和漫天尘土交织在一起,顺着他的面颊滑落,那道狰狞可怖的伤疤在炎炎烈日映照下显得格外刺眼夺目。
放在衣兜中的手机不时发出一阵轻微颤动声,他心里清楚得很——这些消息皆是来自言屿。
言屿给他发了很多信息,从最初焦急的追问、痛苦的挽留,到后来小心翼翼的问候、分享日常的琐碎,再到最后,变成了近乎卑微的“你还好吗?”“记得吃饭。”“我等你。”
面对这一连串饱含深情厚意的文字,季凛每条都逐字逐句细细品读。
每一条信息,季凛都看了。
在深夜冰冷的出租屋里,在工间短暂的休息时,他反反复复地看,指尖悬在屏幕上方,却一个字也打不出来。
他心乱如麻。
他想念言屿的拥抱,想念他的声音,想念他指尖的温度。
言屿的每一条信息都像一块巨石投入他死寂的心湖,激起惊涛骇浪。
可是,言屿父母那鄙夷的眼神,父亲那句“不三不四”的咒骂,还有横亘在他们之间那巨大的、如同天堑般的差距,像冰冷的锁链,将他牢牢捆住,动弹不得。
他害怕自己的回应,会带给言屿更多的麻烦和痛苦。
中午休息的哨声响起,工友们嬉笑着三五成群地去领盒饭。
季凛独自坐在一摞砖块上,又一次掏出了手机。
阳光刺眼,屏幕反光,他却固执地看着言屿最新发来的那条信息,是昨天半夜的:
【言屿】:今天路过那家烧烤摊了,想起我们凌晨跑去吃的样子。气球我还留着,挂在窗边。季凛,我很想你。
季凛的鼻子一酸,眼前瞬间模糊。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颤抖着手指,开始在回复框里打字。
他想说“我也想你”,想说“对不起”,想说“我们再试试”……他删了又写,写了又删,粗糙的指腹摩擦着屏幕,留下凌乱的痕迹。
那份看起来就毫无食欲的廉价盒饭孤零零地摆在一旁,里面的食物早已失去了温度,变得冷冰冰、硬邦邦的。
然而,坐在那里的男人却仿佛完全忘记了它的存在一般,甚至连碰都不曾碰一下。
就在这时,一名身材魁梧的工友迈着大步朝这边走来。
只见他手上捧着一盒刚刚打好的饭菜,走到近前时一眼便瞧见了那个正呆坐着发愣的季凛。
“凛哥,咋不吃饭呢?”小张皱起眉头,满脸关切地问道。
他注意到季凛此刻整个人都显得有些失魂落魄,尤其是那原本就黯淡无光的眼神,更是让人觉得心疼不已。
再看看搁在一旁纹丝未动的饭盒,小张忍不住轻轻叹息一声,随即将自己特意多打回来的那份午餐递到了季凛面前,语重心长地道:“喏,这份给你吧,还是热乎着呢。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呐!不管遇到啥事儿,咱先填饱肚子再说。瞧你这两天跟丢了魂儿似的,可千万别再这么消沉下去啦。咱们干的可是体力活,要是身体垮掉了,那啥都甭想咯!”
听到这话,季凛缓缓抬起头来,脸上挤出一丝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表示回应道:“......谢谢。
声音低沉而沙哑,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来似的。
他伸出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接过小张递过来的盒饭,但并没有立刻将其拆开食用。
相反,他的视线始终无法从手中紧握的手机屏幕上移开,手指不停地在键盘上敲击着什么,时而输入几个字,时而又迅速删除,如此反复,似乎永远找不到合适的表达方式。
下午,工作继续。
阳光依旧毒辣,搅拌机的轰鸣和砖块的碰撞声交织,一切仿佛与往常无异。
季凛负责将三楼作业面的建筑垃圾清理到指定的吊斗里。
他机械地重复着动作,铲起,走动,倾倒。
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闪过与言屿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雨夜的初遇,海边的告白,烟花下的吻,凌晨的烧烤和气球……还有最后,言屿那双充满痛苦和绝望的眼睛。
心不在焉,是工地上最致命的错误。
在一次倾倒完垃圾,转身往回走的时候,他脚下似乎绊到了什么散落的钢管,身体瞬间失去平衡!
“呃!”他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整个人猛地向后一仰,脚下踩空,直接从没有完全安装护栏的楼板边缘摔了下去!
那一刻,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他看到了湛蓝得刺眼的天空,看到了高耸的塔吊,看到了楼下模糊的地面向他急速扑来……他甚至来得及想,那条编辑了无数次,却最终没有发出去的信息……
“砰——!”
一声沉闷得令人心脏骤停的巨响,砸碎了工地的喧嚣。
所有的声音仿佛都消失了。
几秒钟后,尖锐的惊呼声、慌乱的奔跑声、焦急的呼喊声才如同潮水般涌来。
“有人掉下来了!”
“快!快叫救护车!”
“是季凛!是小季!”
小张和其他工友连滚带爬地冲下楼,围了过去。
只见季凛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身下缓缓洇开一滩刺目的暗红,他睁着眼睛,望着天空,瞳孔已经涣散,没有了丝毫神采。
阳光依旧猛烈,照耀着尘土飞扬的工地,照耀着那张年轻却已失去生气的脸庞,照耀着他左颊上那道再也不会因为自卑而想要隐藏的疤痕。
一切都静止了。
---
手机响起的时候,言屿正对着窗边那个有些瘪了的红色心形气球发呆。
他以为是季凛,几乎是扑过去接起的电话,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卑微期待:“季凛?”
然而,听筒里传来的却是一个陌生而急促的声音,背景嘈杂,夹杂着哭喊和机械的噪音。
“请问是言屿先生吗?我们是市第一医院……季凛先生他……请您立刻过来一趟……”
“医院”两个字像冰锥狠狠扎进言屿的耳膜,后面的话语变得模糊不清,只有“坠楼”、“抢救无效”这几个破碎的词语,带着血腥味,蛮横地挤占了他所有的思考能力。
世界的声音在瞬间褪去,只剩下他自己擂鼓般却空洞的心跳声。
手机从无力的手中滑落,砸在地板上,屏幕碎裂的声音如同他整个世界崩塌的序曲。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到的医院。
记忆是断片的,只有医院走廊那漫长而冰冷的白光,消毒水刺鼻的气味,还有工友小张那张布满泪痕和灰尘、不断开合着说着“对不起”、“太快了”、“没拦住”的嘴。
言屿什么也听不见,他只是跟着护士,脚步虚浮地走向那个象征着最终离别的房间——停尸房。
门被推开,一股混合着消毒水和某种冰冷金属气息的寒意扑面而来。
房间里的灯光是惨白的,照得一切无所遁形。
然后,他看到了。
白色的担架床上,覆盖着一块同样惨白的布,勾勒出一个熟悉却再无生息的轮廓。
那一刻,言屿感觉整个世界猛地颠倒、旋转起来!
脚下的地板仿佛变成了流沙,要将他吞噬。
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尖锐至极的剧痛,那不是情绪上的痛苦,而是生理性的、仿佛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生生捏碎、撕裂的剧痛,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让他浑身发麻,连指尖都失去了知觉。
他踉跄着扑到床边,颤抖得不成样子的手,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触碰到那冰冷的白布一角。
他猛地掀开——
季凛安静地躺在那里,双眼紧闭,脸色是一种没有血色的青白。
他脸上那些日常的灰尘和汗水已经被仔细擦拭干净,包括左颊上那道疤痕,此刻在死寂的苍白中,显得格外清晰而刺目。
他看起来像是睡着了,只是再也没有了温暖的呼吸,没有了那双看着他时会发亮、会害羞、会难过的眼睛。
“季……凛……?”
言屿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像样的声音,只有气流摩擦喉咙的嘶哑。
他伸出手,想要碰碰他的脸,指尖在即将触碰到那冰冷皮肤的瞬间,却像被烫到一般蜷缩回来。
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的季凛,应该是温暖的,是会有回应的。
不是这样……不是这样冰冷的,僵硬的,毫无生气的……
巨大的、无法承受的悲痛如同海啸般终于冲垮了他最后的理智堤坝。
视觉开始模糊,天旋地转的感觉再次袭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
心脏的绞痛让他无法呼吸,冰冷的麻痹感从心脏迅速扩散到全身。
他腿一软,“咚”地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膝盖撞击地面的闷响在寂静的停尸房里格外惊心。
他试图抬头再看一眼床上的人,视野却彻底被黑暗吞噬。
在意识彻底涣散的前一秒,他似乎又看到了那个雨夜,那个莽撞地撞倒他,声音清亮又慌张的年轻人;
看到了海边烟花下,那个被他吻住时,笨拙又热烈回应的季凛;
看到了凌晨烧烤摊旁,那个骑在他肩膀上,兴奋地喊着“这就是两米八的空气吗”的季凛……
然后,一切归于死寂。
他晕倒在那片象征着永恒离别的惨白灯光下,倒在了再也无法给他任何回应的爱人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