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屿的母亲率先发声,她挑剔的目光像扫描仪一样掠过季凛全身,从那沾着灰渍的工装裤,到陈旧的运动鞋,最后定格在他左颊那道无法忽视的疤痕上,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惊愕与嫌恶:“这是谁啊?不会……就是你那个对象吧?”
这声质问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瞬间刺穿了季凛勉强维持的镇定。
几乎是同一时刻,两道声音响起——
季凛猛地后退半步,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否认和慌乱:“不是!”
而言屿则在同一时间,更加用力地握紧了他的手,声音清晰、坚定,甚至带着一种宣告般的力度:“是!”
这两个截然不同的答案让空气凝固了一瞬。
季凛感受到所有目光再次聚焦在自己身上,那些目光里的审视、怀疑、轻蔑,像无数细针扎在他裸露的皮肤上,尤其是脸上那道疤痕,此刻仿佛在灼烧。
他看到言屿父母瞬间沉下去的脸色,看到谢欣蕊眼中闪过的难以置信和一丝隐秘的得意,看到谢家父母毫不掩饰的鄙夷。
巨大的自卑和恐慌如同冰水,瞬间淹没了他。
他那贫瘠的、充满创伤的过去,无法承载这样沉重的压力。
他猛地挣脱了言屿的手,那力道之大,让言屿都踉跄了一下。
季凛低着头,不敢看言屿的眼睛,语速飞快,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不是的,阿姨您误会了。我们、我们只是朋友。我……我兄弟欠他点钱,我顺路过来看看,帮他还钱的事。没什么事的话,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他说完,转身就想逃离这个让他窒息的地方。
“季凛!”言屿急了,再次上前想要拉住他,“你先别走!把话说清楚!”
季凛却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甩开他的手,甚至因为用力过猛,手背撞到了玄关的柜子,发出沉闷的一声。
他头也不回,几乎是踉跄着冲出了房门,只留下一句仓促而拙劣的借口在空气里飘荡:“兄弟欠你钱的事我改天会再来找你的!”
房门“砰”地一声被甩上,隔绝了他狼狈逃离的背影。
然而,门板并没能完全隔绝门内传来的、如同毒蛇般钻入他耳中的话语。
是言屿父亲言继平拔高的、充满厌恶的嗓音:
“你看看!你看看你交的都是些什么不三不四的朋友!穿得脏兮兮的,一看就是干粗活的下等人!脸上那么长一条疤,吓死人了,出来也不知道戴个口罩,简直有碍观瞻!言屿,你眼睛刚好,就跟这种人混在一起?你是不是存心要气死我们!”
这些话语,如同淬了毒的利箭,精准地射中了季凛心中最脆弱、最不堪的角落。
他靠在冰冷的楼梯间墙壁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却感觉不到丝毫空气,只有无尽的冰冷和窒息感包裹着他。
工装上的灰尘,脸上的疤痕,他拼命想要隐藏、想要摆脱的烙印,在此刻被如此直白、如此残忍地撕开,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也暴露在……言屿的家人面前。
他冲下楼,迫不及待地逃离。
屋内。
在季凛挣脱离开、父亲刻薄的话语落下之后,言屿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僵在原地。
他看着那扇紧闭的门,仿佛还能看到季凛仓惶逃离时那苍白绝望的脸色,听到他父亲那些诛心之言在耳边嗡嗡作响。
一直以来压抑的怒火、委屈、对家人干涉的愤懑、以及对季凛心疼至极的情绪,如同积压已久的火山,在这一刻,伴随着季凛的逃离和父亲最后那番话,轰然爆发!
“你们说够了没有!!”
言屿猛地转过身,一向温和的面容因为极致的愤怒和痛苦而显得有些扭曲,他眼眶通红,声音嘶哑,几乎是吼了出来,打破了客厅里那令人窒息的沉寂。
他赤红着眼睛,目光像刀子一样扫过自己的父母,扫过谢家一家人,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血和泪:
“我瞎的时候你们谁管过我?!啊?!除了每个月固定的生活费,你们谁真正关心过我过得好不好?谁问过我一个人在外面会不会害怕?会不会被人欺负?!谢家当初为什么把婚事搁置,你们心里不清楚吗?不就是嫌我是个瞎子,是个累赘吗?!”
“现在我的眼睛好了,你们就迫不及待地跳出来,摆出一副为我好的样子,来安排我的人生,干涉我的感情?!凭什么?!”
他指着门口,声音颤抖,却带着一种破碎的坚定:“你们看不起他?觉得他脏?觉得他脸上的疤吓人?可我告诉你们,在我最黑暗、最无助的时候,是他撞进了我的生命里!是他在雨夜里送我回家!是他不嫌弃我是个瞎子,用最笨拙的方式对我好!是他在我以为这辈子就这样的时候,给了我光和温暖!”
“你们口中的‘下等人’,‘不三不四’,比你们任何一个人都更干净!都比你们更懂得什么是爱,什么是尊重!”
言屿的胸膛剧烈起伏,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夺眶而出,但他倔强地没有擦掉,只是死死地盯着自己的父母,仿佛要将积压了二十多年的委屈和不满一次性倾泻干净。
“我的生活,我自己选的人,不需要你们来指手画脚!如果你们接受不了,那就请你们离开我的家!现在!立刻!”
言屿如同火山喷发般的控诉,将客厅里所有人都震住了。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更猛烈的反弹。
“你……你这个逆子!”言继平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言屿的鼻子,脸色铁青,“我们辛辛苦苦把你养大,供你吃穿,给你治病,你就是这么报答我们的?!为了那么个不上台面的东西,你敢这么跟你老子说话?!”
言母也捂着胸口,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声音带着哭腔:“小屿,你真是被鬼迷了心窍了!我们是你爸妈,还能害你不成?那个季凛有什么好?啊?除了一张脸还能看——脸上还有那么大一道疤!他能给你什么?能帮你事业还是能照顾你一辈子?你眼睛刚好,万一以后……”
“没有万一!”言屿打断母亲的话,他看着父母那副仿佛天塌下来的样子,只觉得无比疲惫和讽刺。
他们永远活在自己的认知和规划里,从未真正试图理解过他。
“我的事业,我的生活,我自己负责。我不需要靠联姻来巩固什么,我也不需要别人像照顾废物一样照顾我!季凛他很好,他给我的,是你们永远给不了的理解、尊重和纯粹的感情!”
“纯粹?我看是纯粹冲着你的钱和你的家世来的吧!”言继平口不择言地吼道,“看他那穷酸样!谁知道他背地里在打什么算盘!言屿,我今天把话放在这里,你要是执迷不悟,非要跟那个不清不楚的人在一起,你就别再认我这个爸!”
“继平!”言母惊呼一声,想去拉丈夫,却被甩开。
谢家几人见状,知道今天这事是彻底谈崩了,面子也丢尽了,谢父冷哼一声,拉着妻女起身:“老言,看来今天不是谈事的时候。你们家的家务事,我们先不掺和了。欣蕊,我们走!”
谢欣蕊被父母拉着,不甘心地回头看了言屿一眼,眼神复杂,最终还是跟着离开了。
屋里只剩下言家三口。
气氛降到了冰点。
言屿看着眼前气得脸色发紫的父亲和默默垂泪的母亲,心中最后一丝期望也熄灭了。
他知道,沟通是无效的。
在他们根深蒂固的观念里,他的幸福必须符合他们的标准和期待,否则就是大逆不道。
他深吸一口气,所有的激动和愤怒都沉淀为一种冰冷的失望。
“好。”言屿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一种决绝,“你们不走。”
“我走。”
说完,他径直走向门口,没有丝毫犹豫。
“言屿!你敢走出这个门试试!”言继平在他身后暴跳如雷。
言屿的手搭在门把上,停顿了一秒,却没有回头。
“爸,妈,”他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又无比清晰,“在我需要你们的时候,你们不在。现在,请你们也别再来干涉我需要什么。”
说完,他拉开门,大步走了出去,将父母的怒骂和呼喊彻底关在了身后。
楼道里空无一人,早已不见了季凛的踪影。
言屿的心猛地一沉,他立刻掏出手机拨打季凛的电话。
“嘟……嘟……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
一遍,两遍,三遍……始终无人接听。
恐惧像冰冷的潮水般涌上心头。
季凛那个敏感又自卑的家伙,在经历了刚才那样的羞辱和难堪之后,会去哪里?他会做什么?
言屿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首先跑向季凛那间位于老旧小区的出租屋。
他用力敲着门,里面却一片死寂,无人应答。
透过门缝,也看不到丝毫光亮。
他不在这里。
言屿又立刻赶往季凛常去的几个地方——他下班路上会经过的那个小公园,他们第一次一起吃面的那家小店,甚至他之前工作的那个工地附近……都没有。
夜色渐深,城市的霓虹闪烁,却照不亮言屿心中的慌乱。
他像一只无头苍蝇,在熟悉的街道上奔跑、寻找,一遍遍地拨打着那个无人接听的号码。
恐惧如同蛛网,层层将他缠绕。他害怕季凛会钻牛角尖,害怕他会因为自卑和受伤而选择逃避,害怕他会做出什么伤害自己的事情……
“季凛……你到底在哪里……”言屿靠在路边的灯柱上,疲惫和担忧几乎要将他压垮。他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曾经的“看不见”,如果他早点处理好家里的问题,如果他能给季凛更多的安全感,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今天这样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