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的风带着刺骨的凉意,卷着营地里最后一点篝火的火星,在帐篷间打着旋。起初只是零星的响动——有人踩着草叶的窸窣声,有人不小心碰倒兵器的哐当声,像投入湖面的石子,起初只漾开一圈圈小涟漪,谁也没料到,片刻之后竟会演变成滔天巨浪。
负责巡营的钟离昧最先察觉不对。他提着灯笼走过粮帐附近的栅栏时,发现平日锁得严实的侧门竟虚掩着,门闩扔在地上,上面还沾着半片布屑。灯笼往前探了探,能看到门外的土路上印着一串杂乱的脚印,朝着东南方的山坳延伸,像一群受惊的兽类留下的踪迹。
“站住!”他大喝一声,提着长戟追了出去。可没跑几步,身后的营地突然炸开了锅——更多帐篷的布帘被猛地掀开,黑影们像从地底下钻出来似的,抱着简单的包袱,低着头往各个方向窜。有人被同伴撞倒,骂骂咧咧地爬起来,顾不上拍掉身上的泥,又跟着人流往前冲。
“都给我站住!”钟离昧的怒吼被淹没在混乱的脚步声里。他看到几个熟面孔——那个总爱说笑话的炊事兵,正背着半袋干粮往坡下跑;还有去年刚娶亲的小将,怀里紧紧揣着个布包,想必是给妻子的信物。他们脸上没有了往日的敬畏,只剩下慌不择路的急切,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主营帐内,项羽猛地从榻上坐起。帐外的喧哗声像滚雷似的压过来,还夹杂着亲兵的呵斥和兵器落地的脆响。他抓过床边的霸王枪,枪杆上的铜环撞击着发出急促的声响,掀开帐帘的瞬间,眼前的景象让他瞳孔骤缩——
原本整齐的营垒早已没了章法,帐篷被踩塌了大半,旗帜歪歪斜斜地倒在地上,被逃亡的士兵们踩成了烂布。有人为了争夺一匹快马,在马厩边扭打在一起,拳头落在肉上的闷响和痛骂声此起彼伏;有人慌不择路地撞翻了火盆,火星溅到干草上,燃起一小片火光,却没人去扑,任由那火舌舔舐着帐篷的角落。
“干什么!”项羽的吼声如雷,震得周围的人动作一滞。可那停顿只持续了眨眼的功夫,当看清是他时,有人瑟缩了一下,却还是咬着牙从他身边绕过去,像避开一块挡路的巨石。
“大王……”一个亲兵跪在地上,死死抱着他的腿,声音抖得不成调,“拦不住啊!弟兄们都要走,说……说再不走就回不了江东了……”
项羽一脚踹开他,提着枪冲进人流。枪杆横扫,将两个试图翻栅栏的士兵扫倒在地,可后面立刻又涌上更多人,踩着同伴的后背翻过栅栏,动作快得像受惊的鱼群。他的枪再快,也挡不住这源源不断的溃逃,枪尖刺破了黎明前的黑暗,却刺不透那层弥漫在每个人心头的、对归乡的执念。
东边的天空渐渐泛起鱼肚白,晨光像一把钝刀,慢慢割开夜幕。当第一缕光落在营地上时,项羽拄着枪站在空荡的校场中央,枪尖深深扎进泥土里,手背上的青筋还在突突跳动。
周围已经没了多少人。原本能容纳数万人的营垒,此刻只剩下零星的帐篷还立着,地上散落着兵器、破布、吃剩的草根,还有被踩扁的陶罐,像一座被洗劫过的废墟。钟离昧带着仅剩的千余亲兵守在主营周围,个个脸上带着疲惫和茫然,手里的兵器垂在地上,没人敢抬头看他。
“清点人数。”项羽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听不出喜怒。
钟离昧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低着头回话:“能确认的……不到一千五。剩下的……要么翻栅栏跑了,要么趁着夜色往山林里钻了,还有些……”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在混乱里被踩伤、踩死的,已经抬去后山了。”
项羽没说话,只是转动着手里的枪杆。枪尖在泥土里划出圈,圈住了一小片沾着血的草叶。他想起下午那些士兵的窃窃私语,想起夜里回荡在营地的乡音,想起那些年轻的面孔从期待到麻木,再到此刻的决绝逃亡。
原来所谓的军心,所谓的忠诚,在“回家”这两个字面前,竟如此不堪一击。
“大王,”钟离昧犹豫着开口,“要不要追?往东南方向跑的人最多,派骑兵去,或许能追回一些……”
项羽缓缓抬起头,望向东南方的天际。晨光已经染亮了半边天,那里的云层被镀上一层金红,像极了江东岸边的朝霞。他仿佛能看到那些逃亡的士兵,正沿着山路往前跑,怀里揣着对家乡的念想,哪怕前路有汉军的关卡,有未知的危险,也跑得义无反顾。
“不必了。”他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要走的,留不住。愿意留下的,才是真的……信我。”
话音刚落,一阵风吹过空荡的营垒,卷起地上的碎布和尘土,扑在每个人的脸上。亲兵们低着头,没人敢说话。千余双眼睛望着地面,望着那些散落的、属于逃亡者的痕迹,心里清楚,经此一夜,有些东西彻底碎了——不仅是营垒的秩序,更是那曾支撑着他们一路征战的信念。
太阳渐渐升高,把项羽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空旷的校场上。他依旧站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石像,只有紧握枪杆的手,泄露了一丝未散的戾气。而那些奔向东南方的逃亡者,此刻或许已经穿过了山坳,正望着越来越近的江边,脚步里带着喘息,也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期待——哪怕前路未卜,至少离家乡,又近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