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未亮透,楚军营地的篝火已只剩残烬。灰蒙蒙的晨光里,士兵们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没人起身操练,没人擦拭兵器,连咳嗽声都压得极低,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昨夜的乡音像一场绵密的雨,浸透了每个人的骨头,此刻正顺着毛孔往外渗,凝成化不开的愁绪。
项羽站在土坡上,望着营地里死寂的景象,指节攥得发白。乌骓马打了个响鼻,他却浑然不觉——那双曾在万军丛中视物如鹰的眼睛,此刻正死死盯着营地西北角的栅栏,那里的泥土有明显被踩踏过的痕迹,几根削尖的木刺歪歪斜斜地倒在地上,显然是有人趁夜逃了。
“大王,清点过了。”钟离昧的堂弟钟勇低着头走来,声音比蚊子还轻,“昨夜……跑了七十三人,都是江东来的子弟兵,还带走了两壶水和半袋草根。”
项羽猛地转身,腰间的短剑“噌”地出鞘,寒光在晨光中一闪而过。钟勇吓得缩了缩脖子,却看到他的剑最终只是劈在了旁边的石头上,火星四溅中,石屑飞得满脸都是。
“跑!让他们跑!”项羽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等跑到汉军的地盘,看他们是能回家,还是能被砍了脑袋当球踢!”
话虽狠厉,可他心里清楚,那些逃跑的士兵未必不知道前路凶险。他们怕的不是汉军的刀,是再也回不了江东的绝望——昨夜的乡音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们藏在心底最深的念想,比起战死他乡,似乎哪怕死在回家的路上,也算是了了一桩心愿。
营地东侧,几个年轻士兵正围在一棵歪脖子树下窃窃私语。他们都是同一个村的,去年跟着项羽出征时,还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拜过把子,说要“同生共死,衣锦还乡”。可现在,为首的年轻人正用一根树枝在地上画着家乡的河道,声音压得极低:
“俺昨儿听那调子,像是村东头二丫唱的《采菱曲》……她男人前年死在战场上,难不成汉军把她也抓去了?”
“抓去倒好,”另一个士兵咬了口草根,涩得直皱眉,“总比在这里饿死强。你闻闻,身上都快臭了,死了怕是连野狗都嫌。”
“要不……咱们也跑吧?”最年轻的那个突然开口,眼睛亮得吓人,“顺着山梁往南,总能摸到江边,找艘船就能回江东。就算被汉军抓住,大不了一死,总比在这里熬着强!”
这话一出,几个人都沉默了。树枝在地上划出的河道歪歪扭扭,像一条淌着泪的路。他们想起临行前,老娘往包袱里塞的煮鸡蛋,想起媳妇连夜纳的鞋底,想起村口那棵能遮半亩地的老槐树——那些念想在平日里被战刀压着,可经昨夜的乡音一勾,突然就燎原了。
“别瞎说!”为首的年轻人猛地踩掉地上的画,却在抬头时撞见钟勇的目光,吓得赶紧低下头,手里的树枝“啪”地断成两截。
钟勇没说话,只是默默地走开。他心里比谁都清楚,这样的窃窃私语在营地里到处都是。昨夜他巡营时,听到帐篷里传来压抑的哭声,有人在梦里喊“娘”,有人在念叨“娃的名字”,还有个老兵对着江东的方向磕了三个头,把仅存的半块干粮埋进土里,说“就当是给祖宗上供了”。
项羽的亲兵营也人心浮动。几个跟着他多年的老卒聚在帐篷里,看着角落里那坛舍不得喝的米酒,酒坛上还贴着去年从江东带来的红布。
“还记得这酒不?”一个络腮胡老兵拿起酒坛,声音发颤,“是大王在会稽起兵时,俺爹亲手酿的,说等咱们打到咸阳,就拿出来庆功……”
“庆个屁功。”另一个断了耳的老兵嗤笑一声,却笑得比哭还难看,“咸阳没打到,倒快成了丧家之犬。昨儿那调子,像俺家那口子唱的,她嗓子哑,唱《送郎谣》总跑调……”
络腮胡老兵把酒坛放下,叹了口气:“要不……劝劝大王?咱们降了吧。汉军说了,降者不杀,还能回家……”
“闭嘴!”断耳老兵猛地拍桌子,震得酒坛都晃了晃,“你忘了李将军是怎么死的?忘了淮河岸边那些弟兄的尸体?大王待咱们不薄,岂能说降就降!”
“不降又能怎样?”络腮胡老兵红了眼,“弟兄们都快饿死了,再往前走,就是死路一条!难道让大王陪着咱们一起死在这荒山野岭?”
帐篷里的争吵声越来越大,最终却在看到帐外项羽的身影时戛然而止。他不知站了多久,晨光落在他半边脸上,一半亮一半暗,像罩着层化不开的霜。
“都想回家?”项羽的声音平静得可怕,目光扫过每个亲兵的脸,“想回江东?”
没人敢应声,只有络腮胡老兵梗着脖子道:“大王,弟兄们不是怕死,是……是想家里的人了。您听听,这四周都是汉军的乡音,他们肯定是占了江东,不然怎么会唱咱们的调子……”
“放屁!”项羽猛地一脚踹翻桌子,酒坛摔在地上,浑浊的米酒溅了满地,“江东是我的根,是项家的地盘!汉军想占?除非踩着我的尸体过去!”
他的怒吼震得帐篷都在抖,可亲兵们的眼神却没了往日的敬畏,反而多了几分麻木。他们知道大王勇猛,知道他骄傲,可骄傲填不饱肚子,勇猛挡不住乡愁。昨夜的乡音像一颗种子,在每个人心里发了芽,此刻正顺着血管往四肢蔓延,连握着兵器的手都开始发软。
临近中午,又有士兵逃跑了。这次不是偷偷摸摸,而是十几个士兵结伴而行,走到营地门口时,对着项羽的大帐磕了三个头,说:“大王,俺们对不住您,可俺们想回家看看娃……”
守营的士兵想拦,却被项羽拦住了。他站在帐门口,看着那些熟悉的背影消失在山坳里,看着他们头也不回地朝着汉军的方向走,突然觉得喉咙里像堵了块烧红的烙铁。
“让他们走。”他对守营的士兵说,声音轻得像叹息,“告诉他们,要是能活着回江东,就说……项羽对不住他们。”
士兵们走后,营地里更安静了。剩下的人要么呆呆地望着江东的方向,要么蒙着头躺在地上,连饭都懒得吃——其实也没什么可吃的,最后一点草根昨夜就被分光了。
钟勇来报,说发现几个士兵在偷偷挖野菜,挖到的却是有毒的断肠草,已经有两个人吃了昏迷不醒。项羽跟着他过去看,只见那两个士兵躺在地上,嘴角流着黑血,眼睛瞪得大大的,像是在死前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埋了吧。”项羽闭上眼睛,不忍再看。
挖坑的时候,有个士兵突然扔掉锄头,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俺不想死!俺想回家!俺娘还在等俺呢!”
他的哭声像一道闸门,瞬间打开了所有人的情绪。营地里爆发出成片的哭喊声,有人捶打着地面,有人撕扯着头发,有人朝着汉军的方向大喊“俺投降”,乱得像一锅煮沸的粥。
项羽站在混乱中,手里的短剑不知何时已经收回鞘中。他望着那些哭嚎的士兵,望着那些写满绝望的脸,突然觉得自己像个笑话——他能打赢无数场战役,却挡不住一场乡愁;他能让弟兄们跟着他冲锋陷阵,却留不住他们想回家的心。
远处,汉军的方向又传来了隐约的歌声,还是那支《送郎谣》,调子缠绵又凄切,像无数只手,正一点点扯断楚军最后的防线。
项羽知道,军心已经散了。就像被雨水泡透的土墙,看起来还立着,其实风一吹就会塌。昨夜的乡音不是雨,是燎原的火,烧掉了他们的斗志,烧掉了他们的忠诚,只剩下对家的执念,在绝望的灰烬里疯狂生长。
他抬头望向天空,灰蒙蒙的云层低得像要压下来。归乡的路,好像比战场还要凶险,可那些士兵们,却宁愿踩着刀尖,也要往那个方向挪——因为那里有他们的根,有他们宁愿用命去换的念想。
而他,西楚霸王项羽,此刻却成了那个最孤独的人,守着一座即将崩塌的营垒,守着一份再也唤不回的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