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刺破云层时,项羽的靴底踏过营垒前的积水,溅起的水花混着暗红的血渍,在青石板上拖出一道扭曲的痕迹。他提着染血的长剑,剑穗上的铜铃早已不响,只剩下冰冷的金属贴着剑鞘,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撞击,发出沉闷的磕碰声。
“都给我站住!”
吼声在空荡的营垒里回荡,惊飞了檐角栖息的几只麻雀。逃亡的士兵们像被施了定身法,僵在栅栏边,有的人一条腿已经跨出了木栏,裤脚还沾着清晨的露水;有的人手里攥着半块干粮,咬了一半的痕迹清晰可见。他们回过头,看到项羽眼中的红血丝,看到他剑上滴落的血——那是方才两个带头翻栅栏的什长的血,此刻正顺着剑刃往下淌,在地上积成小小的血洼。
“大王……”一个年轻的士兵颤声开口,手里的包袱“啪”地掉在地上,滚出几件打满补丁的旧衣,那是他娘连夜缝补的。
项羽没理他,长剑猛地指向人群最前面的汉子——那是个满脸风霜的老兵,鬓角已经泛白,手里还牵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看眉眼像是他的儿子。“周仓,你跟着我打了八年仗,”项羽的声音像淬了冰,“从会稽山打到彭城,你说过要跟我死守到底,这话还算数吗?”
周仓喉结滚动了一下,把少年往身后藏了藏,膝盖一软就跪了下去:“大王,俺对不住您!可俺娃他娘走得早,家里就剩一个瞎眼的老娘……俺要是再不回去,怕是连老娘最后一面都见不着了!”他磕着头,额头撞在地上邦邦响,很快就红了一片。
少年吓得哭了起来,死死抓着周仓的衣角,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项羽的剑抖了一下,剑尖离周仓的脖子只有寸许。他能看到周仓后脑勺上那道旧疤——那是当年为了替他挡一箭留下的,那时他们都还年轻,笑着说要等天下太平了,一起回江东酿酒喝。
“大王!”钟离昧从后面追上来,战袍都没穿整齐,一边跑一边喊,“不可啊!弟兄们不是故意叛逃,是实在熬不住了!”
项羽没回头,目光扫过那些低着头的士兵,他们的脸在晨光里显得格外苍白,有的嘴唇干裂起皮,有的眼窝深陷,像是多日没合眼。他想起昨夜的粮帐——只剩下最后一麻袋糙米,连掺着野菜煮都不够了。他又想起军医说的话,伤兵营里的草药也用完了,有的士兵伤口化脓,只能用烈酒消毒,疼得咬碎了牙。
“熬不住?”他冷笑一声,剑又往前送了半寸,周仓的脖子上立刻渗出血珠,“当年巨鹿之战,咱们抱着必死的心破釜沉舟,那时怎么不说熬不住?”
“那时候有盼头啊!”人群里不知谁喊了一声,带着哭腔,“那时候咱们信大王能一统天下,信打完这仗就能回家!可现在呢?家在哪?江东早就被汉军占了,咱们守着这破营垒,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这话像一根针,刺破了最后一层伪装。士兵们炸开了锅:
“就是!俺媳妇捎信来说,汉军占了会稽,要征俺家的地!俺得回去守着啊!”
“俺娘病重,俺得回去送终!”
“大王,不是弟兄们不忠,是这日子实在没个头啊!”
哭喊声、抱怨声混在一起,像一锅煮沸的粥,烫得人心里发慌。项羽的剑悬在半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他突然想起范增先生临终前说的话:“民心似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大王啊,有时候困住人的不是敌人,是心里的念想。”
那时他不懂,觉得只要有铁腕,有弟兄们的血勇,就没有打不赢的仗。可现在看着眼前这些曾经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弟兄,他们的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敬畏,只有疲惫和绝望,像一群困在浅滩里的鱼,哪怕拼着被晒死,也要往有水的地方蹦。
“噗嗤——”
长剑终究还是收了回来,带出一串血珠。项羽转身,背对着众人,声音沉闷得像打雷:“要走的,把兵器留下,滚。”
周仓愣了一下,不敢相信地抬头看他。
“滚啊!”项羽吼了一声,猛地一脚踹在旁边的粮囤上,空囤发出“哐当”一声巨响,“再让我看到你们拿着楚军的兵器出现在战场上,格杀勿论!”
周仓这才反应过来,拉着儿子磕了三个响头,捡起地上的包袱,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栅栏。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士兵们犹豫着,有的放下兵器,有的还攥着舍不得松手,最终还是咬咬牙,把跟随自己多年的刀枪留在了营垒里。
钟离昧看着人越来越少,急得直跺脚:“大王!您这是干什么啊!再这么下去,咱们就真成孤家寡人了!”
项羽没说话,走到校场中央,那里竖着一根高高的旗杆,楚军的大旗还在风中飘着,只是旗角已经破了个大洞,染着的红像是凝固的血。他跳上旗杆基座,亲手将那面旗降了下来,动作很慢,像是在完成一个庄重的仪式。
“钟离昧,”他把旗卷起来,递过去,“你带着剩下的人,往南走。那边还有些零散的队伍,或许能聚起来。”
钟离昧接过旗,手都在抖:“大王您呢?”
“我?”项羽笑了笑,笑声里带着说不出的苍凉,“我就在这儿等着。刘邦不是想拿我的人头领赏吗?我给他们送上门去,省得他们再到处祸害江东的百姓。”
“大王!不可!”钟离昧“扑通”跪下,“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
剩下的几十个亲兵也跟着跪下,齐声喊:“要死一起死!”
项羽看着他们,突然觉得眼睛有点酸。他走过去,把钟离昧扶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傻小子,活着才有希望。你还年轻,记住,咱们楚军的旗,不能断了根。”
他从怀里掏出一块虎符,塞进钟离昧手里:“拿着这个,去找英布将军,他会信你。告诉他们,别惦记着报仇,好好活着,等将来天下太平了,给弟兄们立块碑,就说……就说他们都是汉子。”
钟离昧死死攥着虎符,眼泪噼里啪啦地掉:“大王……”
“走吧。”项羽转过身,重新拔出剑,剑尖指向营门的方向,“再晚,就走不了了。”
钟离昧知道劝不动他,抱着那面破旗,带着剩下的人,一步三回头地往南撤。走到营门口时,他回头望了一眼,看到项羽独自站在空荡荡的校场上,背影挺得笔直,像一根快要被风吹断的旗杆。阳光照在他身上,把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仿佛要一直延伸到江东的方向。
营垒里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风吹过空帐篷的呼呼声。项羽找了个石墩坐下,把剑放在腿上,闭上眼睛。他好像又听到了江东的水声,听到了虞姬唱的《垓下歌》,听到了弟兄们喝酒时的笑骂声。
远处传来汉军的马蹄声,越来越近。项羽睁开眼,笑了笑,握紧了剑。
“刘邦,老子在这儿等你呢。”
他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江东的方向,然后提着剑,一步步走向营门。阳光正好照在他的铠甲上,反射出耀眼的光,像极了当年他刚起兵时,那股不可一世的模样。只是这一次,他的身后,再没有跟着浩浩荡荡的楚军,只有一片寂静,和满地散落的、冰冷的兵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