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亮了。
陈三槐还站在推土机旁边,背包里装着混凝土块和那块刻字木牌。右眼的泪水已经干了,留下一道湿痕。他低头看着鞋底,银纹又开始发烫,像是有人在底下烧火。
三百具纸人没散,依旧围在坑边,滴着水。它们不动,也不说话,但站得比刚才齐了些。
远处传来脚步声,不急不缓,踩在地上像算盘珠落盘。
来的是个穿黑袍的男人,手里捧着一本厚册子,封面是暗红色的皮,边角泛白。他脸上挂着笑,嘴角提得刚好,不多不少,像是用尺子量过。
判官陆离到了。
他停在陈三槐面前五步远,翻开册子。一页页纸翻得整齐,没有一点声音。
“陈三槐。”他说,“根据地府债务清算法第十三条,你名下三百孤魂已被列为抵押资产,即刻执行清算程序。”
陈三槐没动。
左眼里的血色清单突然跳动,一行新条目浮现出来:“三百孤魂·阴债抵押·执行人:陆离”。
他伸手摸出随身带的算盘,铜框木珠,磨得发亮。他用指甲盖磕了下桌角,发出“咔”一声。
陆离眼皮都没眨。
朱砂笔从袖中滑出,笔尖朝下,对准陈三槐后背。他手腕一转,就要写催债单。
陈三槐手指一弹。
算盘最上面那颗珠子飞了出去,划出一道弧线,直奔百米外的“孟婆汤连锁店”招牌。
玻璃炸了。
电线火花四溅,警报响起来。
店内厨房里,汤映红正搅着锅。她听见响动,手一抖,整锅刚熬好的汤泼了出来。那汤颜色发黄,冒着怪味,像是熟过头的榴莲。
她顺手抄起锅就往外冲。
门口站着陆离,生死簿摊开在手。她来不及收力,整锅汤泼过去,全洒在册子上。
朱砂字迹立刻晕开,像被水泡过的蜡笔画。册子发出“滋啦”声,边缘卷曲,自动加粗的负债栏开始闪烁,最后变成乱码。
三百孤魂身上的锁链“啪”地断了。
陆离终于变了脸色。
他合上生死簿,动作还是稳的,但嘴角那道职业微笑歪了一下,像是抽筋。
“你故意的。”他说。
“我算准你会来。”陈三槐把算盘往地上一放,“你也算准我会拦。所以你带了这本破簿子,想用制度压死我。可你忘了——”
他顿了顿,手指再弹。
第二颗算盘珠直射陆离面门。
判官笔抬起格挡,“当”一声,珠子崩飞。
可算盘轴心裂了。
一块小木片掉了出来,落在泥里。陈三槐弯腰捡起。
是槐木符。
巴掌大,刻着“守真”二字,背面有年月日,正是师父咽气那天。
他盯着符看了两秒,抬头看陆离。
“你认识这个。”
陆离没答。
但他站的位置变了,往后退了半步,右手不自觉地护住生死簿。
陈三槐忽然笑了。
“我还以为是谁冒充我师父写字。原来是你拿他的笔迹签的合同?三百孤魂不是欠债,是被你拿去当融资工具了。”
陆离不开口。
可他手背上的青筋跳了一下。
陈三槐把槐木符攥紧,往前走一步。
“我师父临死前把功德转给我,不是为了让我替他还账。他是知道你要动手,才留这个给我。”
陆离终于开口:“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你怕这个符。”陈三槐指了指自己左眼,“它不只是钥匙。它是契约凭证。你和我师父之间,签过什么东西。”
陆离沉默。
远处鸡叫第三遍。
汤映红站在门口,锅还在手里,衣服沾着汤渍。她看看陆离,又看看陈三槐,忽然说:“我是不是又加多了健忘草?”
没人理她。
陈三槐脚底的银纹越来越烫,像是要烧穿鞋底。他蹲下身,把槐木符按进泥土,顺着裂缝塞到底。
一股热流顺着鞋底窜上来。
他左眼的血色清单突然刷新,旧条目消失,新行浮现:
“阴阳契·未完成·缔约方:陈守真、陆离、陈三槐(待确认)”。
他猛地抬头。
陆离的表情变了。
不是慌,不是怒,是一种很奇怪的松动,像是面具裂了缝。
“你根本不是来收债的。”陈三槐站起来,“你是来逼我签合同的。用三百孤魂做饵,让我不得不接下这个符。”
陆离终于动了。
他合上生死簿,朱砂笔收回袖中。
“你不该碰这东西。”
“可我已经碰了。”陈三槐把槐木符塞进怀里,“而且我看得见你们写的账。”
陆离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抬手,拍了三下巴掌。
掌声很轻,但在场所有人都听到了。
纸人们动了。
它们缓缓转身,面向陈三槐,一只只抬起手,掌心向上。每只纸人的手腕内侧,都有一道细线,像是用针绣上去的。
陈三槐认得那符号。
是利息计算式,三十七种之一。
“他们在等你签字。”陆离说,“你师父没写完的那部分,由你补全。”
陈三槐没说话。
他低头看自己的鞋。露趾布鞋的大脚趾沾着泥,银纹在晨光里微微闪动。
他忽然抬脚,一脚踩在最近一个纸人的手上。
纸人没反抗。
银纹接触到那道利息线的瞬间,整只手开始发黑,像是被火烧过。那条线扭曲、断裂,最后化成灰烬。
其余纸人同时后退半步。
陆离的脸第一次完全失了控制。
他嘴角抽搐,眼神晃动,像是看到不该看的东西。
“你用了通阴眼的反向读取。”他说,“你不是在看债,你在改账。”
“我不懂那么多。”陈三槐收回脚,“我只知道,谁拿我师父的东西骗人,我就砸谁的算盘。”
他弯腰捡起裂开的算盘,把剩下的珠子一颗颗捏下来,放进衣兜。
只剩一个空框。
他拎着框走到陆离面前,往地上一扔。
“下次来,别带这种破烂。我这算盘还能打。”
陆离没动。
他站在原地,生死簿抱在胸前,像是护着什么。
汤映红走过来,看了看地上的算盘框,又看了看陈三槐。
“你要不要进来喝点汤?这次我保证没加健忘草。”
陈三槐摇头。
他蹲下身,从纸人坑里抓了把湿泥,抹在鞋底。银纹亮了一下,随即稳定下来。
三百孤魂飘在空中,没走,也没靠近。
他知道它们在等。
等他做出选择。
他摸了摸怀里的槐木符,温度很高,像是刚从火里拿出来。
陆离终于开口:“你签了契约,才能解他们的债。”
“我不签。”陈三槐站起来,“我要自己写一份。”
陆离冷笑:“你写不了。这不是你能改的账。”
“我能。”陈三槐抬起脚,千层底布鞋重重踩在地上,“我踩烂你的契,自然能写新的。”
陆离没再说话。
风从乱葬岗吹过,带着石灰和旧纸的味道。
汤映红站在店门口,锅底还滴着汤。
纸人们的掌心全都黑了,像是被烙铁烫过。
陈三槐站在祖坟界碑旁,左手插在怀里握着槐木符,右手搭在背包带上。
他的鞋底发烫,银纹亮得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