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械声还在响。
陈三槐站在原地,手里的牌照贴在胸口,能感觉到一阵阵发烫。他刚才听见的声音不是幻觉,地面真的在震。脚底的银纹线微微跳动,像是被什么东西干扰了。
他往前走了两步,风从背后吹过来,道袍下摆扫过小腿。鬓角沾着的纸灰掉了一点,落在肩头。
前面就是陈氏祖坟的界碑。原本立得好好的石碑,现在裂成两半,一半歪在地上,另一半被履带碾进了土里。推土机正往前开,履带压着碎石和泥土,发出咯吱声。
驾驶室里的司机没动,双手握着方向盘,眼睛直勾勾盯着前方。他的脸很白,嘴唇发青,不像是活人开车的样子。
陈三槐没喊他。
他知道喊也没用。
他刚想绕过去看后面的动静,脚下突然一空。地面炸开了。
混凝土块飞起来,带着钢筋断口的毛刺,砸在旁边的坟头上。百具纸人从地下冒出来,湿漉漉的,像是刚从模子里倒出来还没晾干。它们站得歪七扭八,但全都面朝他,一动不动。
他左眼开始发热。
血色清单浮现在视野里,一行行字往下滚。他扫了一眼,停在其中一条上——“迁坟令·伪造·署名:陈守真”。
陈守真是他师父的名字。
他蹲下身,伸手拨开一个纸人的衣领。里面嵌着一块木牌,刻着八个字:“限期搬迁,逾期强拆。”字迹是毛笔写的,墨迹深浅不一,有顿笔,有回锋,确实是师父的手法。
他试着掰了一下,木牌纹丝不动。他又用指甲去抠,结果指甲崩了一个小口。他吐掉嘴里的皮屑,把木牌塞进袖子。
这时候,推土机还在往前走。
它已经开过了界碑,车头撞上了祖坟前的供桌。石头桌子裂了条缝,香炉翻倒,灰撒了一地。
陈三槐站起来,朝驾驶室走过去。
还没靠近,旁边阴影里走出一个人。反戴着工作证,手里拎着一根黑棍子。是张黑子。
他一句话没说,直接跳上推土机,抡起棍子就砸。仪表盘应声而碎,玻璃渣子溅出来,落了一地。
碎片躺在地上,反射出一点蓝光。
陈三槐弯腰捡起一块,看见里面映着个骷髅印章,周围写着一圈小字:“阎罗派系阴阳账房”。印章边上还有一串编号,最后三位是“049”,是他师父去世那天的日期。
张黑子啐了一口,“又是这群算账的。”
他说完就要走。
陈三槐拦住他,“这司机怎么回事?”
张黑子回头看了眼驾驶室,抬手用棍子点了点司机额头。那人猛地抖了一下,眼神忽然活了过来。他看看四周,又看看自己开的车,脸色瞬间变了。他一脚踹开舱门,连滚带爬跳下车,撒腿就跑。
张黑子冷笑一声,“被人借了身子干活,还不知道干了啥。”
说完他转身要走。
“等等。”陈三槐叫住他,“这木牌烧不毁撕不烂,你见过吗?”
张黑子停下,回头瞥了一眼陈三槐藏在袖子里的木牌。他沉默几秒,低声说:“别烧也别扔。这种东西,留着能验魂。”
然后他就走了,身影慢慢淡下去,像雾散进夜色里。
现场只剩陈三槐一个人。
纸人们依旧站着,没有追击也没有后退。它们身上还在滴水,混着水泥浆和黄纸屑,顺着关节往下流。他蹲下来,抓了一把地上的残渣。除了混凝土,里面确实有烧过的冥币碎屑,颜色发黑,还没完全化掉。
他捏了捏,碎屑从指缝漏下去。
有人拿阴钱当材料浇进了地基。
这不是拆迁,是改葬。
而且是用阴债做抵押的那种改法。
他站起身,把牌照重新拿出来。暗金色的牌子表面有点发蒙,像是被什么盖住了光。他用手擦了一下,结果发现不是脏,是上面多了一层极薄的灰,和他鬓角沾的一样。
他忽然想起什么,低头看向自己的鞋。
露趾布鞋还在脚上,左脚大脚趾露在外面,沾着泥。鞋底的银纹已经不亮了,但踩在地上还有温感。他试着用脚尖划了道线,银光闪了一下,随即熄灭。
结界还在,但被干扰了。
他抬头看那些纸人。
它们还是不动,可他总觉得它们在等。等一个命令,或者等一个人来收。
他走到推土机旁边,伸手摸了摸车头。铁皮上全是刮痕,有些新有些旧。他在最底下一道划痕里发现了几个字,被人用钥匙或者钉子刻上去的:“别信合同”。
字很小,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到。
他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
然后他把牌照收回怀里,蹲下身,在纸人涌出的那个坑边捡了块带钢筋头的混凝土,放进背包。又从袖子里取出那枚木牌,看了看,也塞进去。
做完这些,他站起身,拍了拍手。
远处传来鸡叫声。
天快亮了。
但他不想走。
他知道这事没完。
这些人敢拿师父的笔迹造假令,就一定还会再来。他们不怕他现在动手,说明他们觉得后面还有牌。
他靠着推土机站着,一只手搭在背包带上,另一只手按在鞋面上。右眼突然流了点东西出来,滑过脸颊,滴在地上。
他没擦。
那滴液体落在泥土里,渗进去的时候,冒出一丝极淡的烟,像是有什么东西被中和了。
他抬起脚,看了看鞋底。
银纹又开始发烫。
这次是从内往外烧起来的感觉。
他低头看着裂缝深处,那里还在往上冒湿气,带着一股旧纸和石灰混合的味道。他忽然发现,那些纸人滴下来的水,在地上汇成了一条细线,一直通向坑底。
他顺着线看过去。
水流动的方向,隐约拼出了两个字。
不是“拆”也不是“迁”。
是“还”。
他还来不及细看,身后传来咔哒一声。
是牌照在响。
贴着他胸口的地方,传来震动,像是有人在里面敲。
他解开外袍,把牌子拿了出来。
表面那层灰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四个新出现的凹痕,组成了两个字:**开工**。
字迹很熟。
和木牌上的笔迹,出自同一人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