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三槐掌心的雨滴还在发烫。
他没松手,也不敢松。那点温热像是唯一能证明刚才发生过的事不是幻觉的东西。天空的光幕已经碎了,像被风吹散的灰烬,可地上泡烂的辣条包装还在,油墨晕开的地方,隐约还能看见“玉帝御用”四个字。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布鞋湿透,脚趾从破洞里露出来,沾着泥和纸灰。这双鞋穿了三年,补了七次,每次都是他自己拿针线缝的。他忽然觉得累。不是身体上的那种累,是心里头空了一块,又被塞进一堆看不懂的东西。
风又起来了。
云层底下走出一个人影。不是倒骑车的老汉,也不是卖辣条的摊贩。那人穿着古旧的官服,衣摆上绣着一圈圈转生符文,手里拎着一块青铜令,走一步,空中就荡起一层银白色的波纹。
陈三槐认得他。
张果老。
但又不像张果老。
“你一直都在看。”陈三槐说。
“我一直都在管。”张果老站定,声音不响,却压得住风声,“你以为你在打破规则,其实你只是在通过测试。”
陈三槐没笑。这种话他听多了。师父咽气前说他是天选之子,太爷爷托梦说他命格带财库,隔壁王寡妇说他早晚要当阴间总理。每次听到这种话,第二天准有麻烦上门。
可这次不一样。
这次他说不出反驳的话。
张果老抬起手,青铜令对着天空一划。一道虚影浮现,是个老头,穿着汉代匠人袍,手里拿着铜范,正在浇铸一枚钱币。画面一闪,又变成现代数据中心,服务器堆成山,无数人在敲代码。再一变,是未来世界的矿场,机械臂在挖一种发蓝光的石头。
“三百七十二次模拟。”张果老说,“每一次,候选人都拿到了权力。每一次,他们都用了不该用的能力。”
陈三槐盯着那画面。其中一个场景里,有人用通阴眼改了生死簿,把死去的亲人名字加回去。结果不到三天,那个人的祖坟塌了,整片阴间地皮下沉三尺。
另一个画面里,候选人给自己造了个永生账户,香火不断,功德自动充值。半年后,阳间断供,整个冥界经济崩盘,鬼魂集体暴动。
“你不一样。”张果老说,“你师父冤死,你没动笔篡改判词。太爷爷被骗光阴德,你没调账冲正。你明明能做,却一直忍着。”
陈三槐想说话,嗓子发干。
他知道那段时间有多难熬。左眼看得到祖先欠债清单,右眼天天流泪,村里人都说他疯了。他数铜钱数到半夜,算盘珠子弹飞出去砸破屋顶,也没敢给自己多记一笔功德。
“你不贪。”张果老说,“所以你能管。”
话音刚落,旁边的空间裂开一道缝。一个身影走出来。半边身子是血肉,半边是金属骨架,脸像是被人用刀刮过一遍,五官模糊不清。
未来铸币师。
“最后一次测试。”那人开口,声音像是从不同年代叠在一起播出来的,“摧毁私铸系统,阻止利率闭环。你做到了,因为你没想掌控它。”
陈三槐终于出声:“所以这一切,都是你们安排的?”
“不是安排。”张果老纠正,“是筛选。我们不能指定谁来接班,只能等一个人自己走完这条路。你没抄近道,没走捷径,哪怕有机会,你也选择了最难的那条。”
陈三槐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雨滴。它不再发光了,只剩一点温热。
“那陆离呢?”
“是你可能变成的样子。”未来铸币师说,“当你开始相信控制比守护更重要时,你就成了他。”
空气安静了几秒。
陈三槐抬起头:“所以现在呢?我赢了,是不是该给我颁奖,然后回家睡觉?”
张果老没回答。他把手伸进袖子,掏出一个檀木葫芦。葫芦不大,表面有些磨损,像是用了很久。
“给你。”他说。
“这是什么?奖品?”
“是工具。”张果老把葫芦放在空中,它自己浮着,“能倒流局部时光。范围不超过十里,时间最多回拨两小时。每次使用,消耗你的功德。”
“为什么给我?”
“因为平衡需要调节。”张果老说,“香火涨跌,纸钱通胀,阴债违约……这些小事没人管。神仙不管,阎王懒得管,只有你觉得这些事值得管。”
陈三槐盯着葫芦。他想起自己第一次烧纸,是为了给太爷爷还账。那天他蹲在坟前,一张一张地点火,生怕少烧一张,老人在下面挨饿。
他伸手接过葫芦。指尖碰到的一瞬,掌心又是一阵刺痛,像是被什么东西刻了一下。
他知道那是契约。
不是谁逼他签的,是他一步步走过来,自己按的手印。
“我不信体制。”他说,“但我信那些等着烧纸的鬼。”
张果老点点头。他的身影开始变淡,衣服上的符文一格一格熄灭。
“记住。”他说,“你可以改时间,但不能改因果。修正失衡可以,满足私欲不行。一旦越界,葫芦会自己收回。”
话没说完,人已经没了。
风停了。
未来铸币师站在原地,看了陈三槐一眼。
“下一轮考核已经开始。”他说完,身体一寸寸化成灰,随风飘走。
陈三槐一个人站着。
左手握着葫芦,右手攥着那滴冷却的雨。他抬头看向奈何桥方向。那里原本安静,现在突然亮起一片红光。
警报声响起。
不是铃,也不是喇叭,是一种高频震动,像是有人在脑子里敲铁片。桥面浮现出一行大字:
【检测到非法链式交易行为】
【区块链亡灵币流量超阈值98%】
【传统纸钱体系面临崩溃风险】
紧接着,第二条消息弹出来:
【跨境资金流异常】
【六道轮回集团已接入阳间5G网络】
【洗眼液订单激增,疑似用于解锁阴瞳支付功能】
陈三槐皱眉。
他知道这群人。太阳能骨灰盒,意大利棺材改装车,纸扎童男塞毒粉……全是他们干的。以前只当他们是走私犯,现在看来,人家是要掀桌子重来。
他摸了摸道袍上的补丁。北斗七星的位置缺了一角,是昨天炸核心时烧掉的。
远处传来一阵驴叫。
他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夜巡鬼差张黑子骑着他的驴,驴头上戴着一个发光头盔,上面贴着二维码。
“老板!”张黑子喊,“刚收到地府物流中心通知,所有纸质汇款单被标记为‘落后产能’,下周起暂停清算!”
陈三槐没应声。
他盯着奈何桥。红色警报还在闪,像谁在不停地按报警器。他想起林守拙前几天找他,说想搞个“往生wiFi”,让鬼魂扫码烧纸。他当时说太花哨,不如一张纸实在。
现在看来,花哨的东西要赢了。
他把葫芦塞进怀里。有点沉,压得胸口发闷。
脚下的土地微微震动。不是地震,是数据流冲击地脉。他能感觉到,就像能感觉到右眼什么时候要流泪一样。
他迈步往前走。
一步,两步,走到半空停住。下方是忘川河,上方是残存的数据云。他站在中间,像个卡在系统里的错误提示。
手机响了。
是杨石头打来的。城隍庙土地神不知道从哪搞了部智能手机,铃声还是《好运来》。
他接起来。
“三槐啊!”杨石头的声音带着电流杂音,“我在桥头看到一群穿西装的鬼在发传单!说什么‘去中心化祭祀平台’,扫码送冥贝!还有人注册了就送纸扎特斯拉!”
陈三槐闭了下眼。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纸钱要被淘汰了。香火要数字化了。阴阳两界的经济命脉,正被人用新技术一点点挖走。
他挂掉电话,从怀里掏出葫芦。
表面温润,像是有生命。
他不知道该怎么用,但知道迟早得用。
奈何桥头,红光越来越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