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三槐蹲在地上,手指抠着砖缝里的朱砂灰。那点红粉已经被他鞋尖蹭过一遍,本该没了痕迹,可指尖碰到的瞬间,突然发烫。
他没甩手,也没缩回,反而把灰全拢进掌心。左眼一抽,像是有人拿针在戳眼皮。眼前黑了一瞬,再亮起来时,地上的灰不见了,换成一条红线,从他指头缠上去,钻进袖口,往心口爬。
他明白了。这不是残留的法术,是记忆被封住的接口。
红线扯动,脑子里炸开画面。他看见自己坐在账台后面,面前堆满生死簿,一页页翻过去,每划掉一个名字,铜钱就多一串。他数得很慢,用指甲磕桌角,一声一声,像在催命。抬头看,对面站着王寡妇,手里端着一碗豆腐脑,热气腾腾。她张嘴想说什么,可他抬手就撕了她的阳寿条。
画面断了。又换一个。他站在纸扎铺门口,林守拙正低头折纸人,头也不抬地说:“三槐,你变了。”他没答话,只把一张印着自己头像的冥币塞进火盆,火光一跳,纸人睁开眼,喊了声“爹”。
第三个画面里,他跪在祖祠前,太爷爷的纸人偶排成一排,全都背对着他。香炉倒了,灰洒了一地。他伸手去扶,结果整排纸人都转过来,七张脸全是他的模样,嘴角裂到耳根,齐声说:“你还记得我们吗?”
陈三槐猛地甩手,红线崩断。他喘着气,额头冒汗,道袍后背湿了一片。
“你终于看见了。”
声音从背后来。他回头,汉代铸币师站在三步外,长袍上全是铜锈斑,像泡过酸水。手里没拿工具,也没提熔炉图纸,就空着手,盯着他。
“陆离不是别人。”铸币师说,“他是你。是你在这条路上走到底的样子。”
陈三槐没动,也没笑。他知道这种话不该信,可刚才那些画面太真。真到他分不清哪段是梦,哪段是被系统塞进来的假记忆。
“我不可能变成那样。”他说。
“你已经快了。”铸币师往前一步,“你收了管理权,签了文件,还踩掉了朱砂痕。你以为那是抹去过去,其实是掩盖证据。你怕别人看出你心里也在算——算谁该死,谁该多烧几张纸,谁的债能拖到下辈子。”
陈三槐喉咙发紧。
“我不是他。”
“那你告诉我。”铸币师冷笑,“你为什么不敢签那份文件?是因为不想担责,还是……怕签完字,自己也变成判官?”
话没落音,空气突然变重。一道影子从侧面压过来,地面裂开细缝,蔓延到三人脚下。
未来陈三槐来了。
他穿着黑袍,领口别着一枚铜钱徽章,手里握着判官笔,笔尖沾着未干的朱砂。走路不快,但每一步都让空间抖一下。他停在五步外,看着现在的自己,眼神像在看一件坏掉的工具。
“你还在犹豫?”未来陈三槐开口,声音哑得像磨石,“规矩立了就得用。慈悲救不了鬼,只有秩序能。”
“你管这叫秩序?”陈三槐站起来,道袍补丁哗啦响,“你把魂魄当数字,把功德当利息,连汤婆子熬的汤都要抽税!”
“那是因为混乱更可怕。”未来陈三槐抬起笔,指向他,“你以为放走陆离就是赢了?错了。我只是提前做了你迟早要做的事——统一算法,清除漏洞,让阴阳两界不再有例外。”
“我不会走你的路。”
“你不用走。”未来陈三槐笑了,“你只要不动,结果自然会推着你到我这儿来。等你发现所有人都依赖你定的利率,所有鬼都求你批一张纸钱,你就明白了——权力不是选的,是长出来的。”
两人对峙,中间的地面开始浮现出三座投影:一座是汉代熔炉,火焰里翻滚着铜钱;一座是现代数据中心,无数屏幕闪着复利公式;最后一座是未来矿场,成千上万块芯片在挖冥币。
铸币师退后半步,低声说:“只有同时毁掉这三个节点,才能切断循环。否则,哪怕你今天胜了,明天又会生出新的陆离。”
“怎么毁?”陈三槐问。
“你得亲手关掉每一座炉子。”铸币师看着他,“用创始者的身份。就像你当年嵌入衣带诏铜钱那样。”
陈三槐低头看手。掌心那点朱砂灰还在,微微发热。他忽然想起师父咽气那天,槐木符碎在胸口,左眼第一次看到祖先债务清单时的刺痛。那时候他只想逃,可最后还是接了这摊事。
现在呢?
他抬头看向未来自己。那人站得笔直,判官笔稳稳指着心口,像在等他认输。
陈三槐往前走了一步。
未来陈三槐没动,也没抬笔。
第二步,第三步。距离缩到两步时,他停下。
“你说我终将变成你。”陈三槐说,“可你忘了件事。”
“什么?”
“我穿的是露脚趾的布鞋。”他抬起右脚,鞋尖破洞露出大拇指,“你穿的是官靴。所以你不是我。你是我想摆脱的东西。”
话音刚落,他冲上去。
未来陈三槐终于动了,判官笔一挥,空中划出利率公式,化作铁链缠来。陈三槐侧身躲开,左手抓出藏在袖里的断判官笔,反手砸向对方手腕。
叮的一声,两笔相撞,火星四溅。
他们打得很近,几乎是贴面交手。每一次格挡,每一次错身,都能看清对方脸上的皱纹、眼底的血丝、鬓角的纸灰。打到第五招,陈三槐突然收力,往后跳开两步。
“你不配用这支笔。”他说。
“它本来就是我的。”
“不。”陈三槐举起断笔,指着对方心口,“这支笔是师父传的。你早就把它扔了,换成了系统的认证密钥。你不是道士,你是管理员。”
未来陈三槐脸色变了。
就在这时,一声驴叫从天而降。
二维码从空中裂开,一头毛驴倒骑着下来,背上坐着个老头,戴老花镜,车筐里撒着辣条。他落地不慌,拍拍屁股站起来,摘下眼镜擦了擦。
“考核结束。”张果老说。
他掏出檀木葫芦,轻轻一旋。时间倒流。
画面退回两千年前。汉代铸币厂内,一个小男孩站在炉边,手里捏着一枚未冷却的铜钱。那是他投胎前的最后一世。阴影里,陆离的身影浮现,伸手要抢铜钱。小男孩本能地挡了一下,那一瞬,铜钱裂成两半,一半飞向光明,一半坠入暗处。
张果老收起葫芦,看着陈三槐:“你通过了。但考验才刚开始。”
铸币师点点头,身体开始褪色,化作一片铜锈粉末,飘进历史风里。
未来陈三槐站在原地,黑袍一寸寸变白,判官笔从手中滑落,摔在地上,碎成灰。
陈三槐低头看自己手。断笔还在,但边缘开始剥落,像晒干的树皮。
他抬起头,三座熔炉的投影依然悬浮在空中,火焰跳动,数据流转。
他迈步走向第一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