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显德殿偏殿。
殿内烛火通明,将清晨的微曦隔绝在外,营造出一种与外界的喧腾截然不同的、近乎凝滞的庄重。空气中弥漫着檀香与崭新丝织品特有的气味。
李显僵直地站立在巨大的铜镜前,如同一个精心雕琢的木偶,任由数名经验老道的宦官和手脚轻灵的宫娥为他穿戴那套繁复至极的太子冕服。
玄衣纁裳,象征着天与地,厚重而挺括的衣料上,用金线、彩丝绣出繁复的山、龙、华虫、宗彝等十二章纹,在烛光下流转着暗沉而华丽的光泽。中单、大带、蔽膝、佩绶……每一件衣物都遵循着古老的礼制,层层叠加,赋予穿戴者无上的尊荣,也带来物理上的沉重束缚。
最后,两名内侍小心翼翼地捧来那顶九旒冕冠。以桐木为胎,表覆黑缯,前圆后方,象征着天圆地方。前后各垂着九串五彩玉珠(旒),每一串皆有赤、白、青、黄、黑五色玉珠各九颗,稍一移动,便发出清脆而细微的碰撞声。
当那顶象征着储君权威的冕冠缓缓戴在李显头上时,他感到脖颈猛地一沉。九旒垂落,在一定程度上遮挡了他的视线,让他看外界的一切都仿佛隔着一层晃动的、彩色的珠帘。他不由自主地微微调整了一下头颅的角度,试图让视野更清晰些,却被身旁的老宦官低声提醒:“殿下,冠冕端正,乃显威仪。”
李显心中一凛,立刻停止了动作,重新挺直脊背,目光投向铜镜。
镜中的人,身着华贵无比的冕服,头戴庄严的九旒冕,身形被衬托得高大挺拔。这曾是他梦寐以求的形象,是权力巅峰的预演。然而,镜中那双眼睛,在晃动的玉珠之后,却难以抑制地流露出一丝惶惑与不安,甚至是一闪而过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察觉的虚怯。
【这……就是孤了吗?】他看着镜中的“太子”,感到一阵陌生的疏离。这身华服,这顶冠冕,如同一个精致而坚固的壳,将他原本那个志忑、隐忍、甚至在某些方面有些卑劣的“雍王李显”紧紧包裹起来,塑造出一个必须“孝友仁厚”、“德配坤元”的完美储君形象。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想要触摸一下胸前冰凉的玉珩,指尖却在半途停住,转而紧紧握住了腰侧那柄象征性的玉具剑的剑柄。入手一片温凉,却无法驱散他手心因紧张而不断沁出的冷汗。他反复回想昨夜母后遣心腹传来的最后叮嘱:“大典之上,一言一行,皆为天下表率。勿视,勿听,勿言,唯礼是从。”
这告诫如同紧箍咒,让他不敢有丝毫放松。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胸腔里那躁动不安的心跳,脸上努力维持着符合身份的庄重与沉静。
一旁侍立的心腹内侍见状,趋前一步,用极低的声音恭贺道:“殿下今日,龙章凤姿,天命所归,实乃社稷之福。”
若是往常,李显或许会流露出些许得色,但此刻,他只是从喉间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嗯”,算作回应。他的目光依旧死死锁在镜中,仔细检查着冕服的每一处细节——衣领是否平整,绶带是否系得端正,佩玉是否在正确的位置……生怕出现一丝一毫的差错,落人口实,更怕引来帘后那双眼睛的不满。
这身至高荣耀的冕服,穿在他身上,却仿佛每一根丝线都带着无形的牵引,将他与那紫宸殿深处的意志紧紧相连。荣耀与枷锁,在这一刻,完美地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