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鼎二十年的冬天,古里港的湿冷仿佛浸入了骨髓。文化交流馆奠基仪式引发的对抗,如同在布满裂痕的冰面上又砸下重重一击,预示着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各方势力在暗处摩拳擦掌,普通人的命运在时代的漩涡中飘摇不定。
文化交流馆的工地在增加了护卫后,表面上恢复了施工,但空气中始终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力。工匠们埋头干活,很少交谈,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周围。那些被葡萄牙人收买的眼线,像鬣狗一样在远处逡巡,寻找着下一个下手的时机。
建筑材料开始出现各种“意外”的损耗——一批上好的梁木被发现底部被虫蛀空,实则是被人用特殊药水浸泡过,运来的青砖无故碎裂的比例远超寻常。工程进度被严重拖延,成本不断攀升。周管事面色凝重,他知道这是对手的消耗战术,意在拖垮商站的财力和耐心。
与此同时,阿米尔的“穆巴拉克香料行”遭遇了真正的寒流。行会联合发布了正式声明,呼吁所有“忠于古里传统”的市民和商人,抵制与靖朝商站有密切往来者。这份声明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矛头直指阿米尔等几家“改革派”商户。
效果是立竿见影的。不仅是本地顾客绝迹,连一些原本从阿米尔这里进货的小零售商,也迫于行会压力和街坊舆论,战战兢兢地终止了合作。阿米尔的店铺门可罗雀,只剩下与商站的固定合同在勉强支撑。更让他心寒的是,一些往日常见的、关系尚可的邻里,如今见到他也纷纷绕道而行,仿佛他身染瘟疫。
一天,拉希德从传习所回来,眼圈微红,衣服上沾着泥印。他什么也没说,但阿米尔知道,儿子在外面又受了欺负。妻子默默垂泪,家庭的氛围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阿米尔站在空荡荡的店铺里,看着窗外熟悉的、却又变得陌生的街道,第一次对自己选择的道路产生了深刻的怀疑。坚持的意义是什么?为了那看似光明的未来,牺牲掉眼前的一切,甚至家人的安宁,值得吗?
宗教势力将这场对抗推向了新的高潮。那位德高望重的印度教大祭司,在一次盛大的宗教节日集会上,公开宣称自己得到了“神启”。
“神灵在梦中向我展示了警示!”大祭司的声音通过助祭传遍广场,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有来自东方的异象,带来了不洁的规则和度量,玷污了圣城的土地!若不停止,更大的灾祸——瘟疫、饥荒、战争的火焰,将降临古里!那未完工的异教徒馆所,便是灾祸的源头!”
这番极具煽动性的“预言”,如同在干燥的草原上投下了火种。恐慌和愤怒的情绪在虔诚信徒中迅速蔓延。集会结束后,大批情绪激动的信徒,在一些激进分子的带领下,浩浩荡荡地冲向文化交流馆的工地。
他们并未携带武器,而是采用了一种更令人棘手的方式——静坐抗议。成千上万的人沉默地坐在工地周围,堵塞了所有通道,阻止任何材料和人员进出。他们吟唱着古老的圣歌,眼神坚定而狂热,形成了一道由血肉和信仰构筑的围墙。
工地的建设彻底停滞了。周管事投鼠忌器,不敢对普通民众,尤其是聚集的信徒采取强硬手段,那将彻底激化矛盾,正中葡萄牙人下怀。
拉希德得知此事后,内心充满了愤怒和一种荒谬感。他亲眼见过林先生和商站医官如何帮助穷人,他不相信这些带来知识和医药的人会是“灾祸的源头”。一种前所未有的勇气在他心中滋生。
他没有告诉父亲,独自一人跑到了抗议现场。他挤过人群,站到了一块稍微高点的石头上,用尽全身力气,用还带着稚气的嗓音大声喊道:“大家听我说!商站的人不是魔鬼!他们救过生病的孩子,帮我们修过水渠!林先生教我们识字算术,让我们能看懂契约,不被欺骗!知识本身没有错!”
他的声音在庞大的圣歌和喧嚣中显得如此微弱,如同投入大海的石子。立刻有狂怒的信徒认出了他,叫骂着“小叛徒”、“被蛊惑的羔羊”,石块和泥巴向他飞来。拉希德被商站护卫拼命护住,拉回了工地,额角被一块石子划破,渗出血迹。
这次勇敢却徒劳的抗争,让拉希德彻底明白,个体的声音在群体的狂热面前是多么无力。但他没有后悔,他捂着额角的伤口,眼神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澈和坚定。
葡萄牙人阿尔瓦雷斯看到静坐抗议成功拖住了工程,心中得意,但他并不满足。他要的是彻底引爆这个火药桶,让靖朝人永无翻身之日。
他启动了计划的第二步。他命令那个被收买的小包工头,设法将几件从神庙贡品中偷来的、具有强烈宗教象征意义的小型神像和法器,秘密埋藏在文化交流馆工地的一个角落。同时,他精心挑选了一个目标——一位在本地以仁慈和智慧着称、对靖朝态度相对温和的老阿訇。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阿尔瓦雷斯派出的亡命之徒,潜入老阿訇的清真寺,残忍地将其杀害,并故意在现场留下了一件属于靖朝商站水手的物品,事先偷来的。然后,他们迅速散播消息,声称老阿訇是因为反对文化交流馆建设,而被“残忍的异教徒”杀人灭口!
第二天清晨,老阿訇遇害的消息和他“因反对异教建筑而被杀”的谣言,像瘟疫一样传遍了全城。与此同时,工地上的“眼线”也“适时”地“发现”了那些被埋藏的神像法器。
证据“确凿”,情绪瞬间被点燃!悲愤交加的信徒和市民,不再满足于静坐,他们拿起一切可以当做武器的东西——木棍、石块、农具,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地冲击着工地的防卫线。场面彻底失控!
“杀了这些渎神的异教徒!”
“为他们残害阿訇付出代价!”
“烧掉那个该死的馆子!”
怒吼声、哭喊声、打斗声混杂在一起,古里港陷入了空前的混乱。葡萄牙人躲在暗处,冷笑着欣赏自己的“杰作”。
突如其来的暴力冲突,让扎莫林再也无法稳坐钓鱼台。暴乱一旦蔓延,将严重破坏城市秩序,影响税收,甚至动摇他的统治。
他立刻调派忠于自己的宫廷卫队和部分城防军,强行开赴冲突现场。他的命令非常明确:隔离冲突双方,驱散暴乱人群,务必保护靖朝商站核心人员的安全,但尽量避免对本地民众造成大量伤亡。
这道命令充分体现了他的权术:他必须保护靖朝商站,不能让他们在自己的地盘上被摧毁,否则无法向强大的靖朝交代,也会失去制衡葡萄牙的筹码;但同时,他也不能过度镇压本地民众,那会激化矛盾,损害他的统治基础。
军队的介入暂时遏制了最激烈的冲突,但愤怒的人群并未完全散去,他们与军队对峙着,咒骂着。工地一片狼藉,多名商站护卫和工匠在冲突中受伤。周管事在残存的护卫保护下,脸色铁青,他知道,这是对手精心策划的、旨在彻底毁灭他们的毒计。
当暴乱的消息和可怕的谣言传到阿米尔耳中时,他正在空荡荡的店里发呆。他起初是震惊和恐惧,但当他听到老阿訇遇害、神像被栽赃的细节时,一股前所未有的怒火取代了恐惧。
他太了解这里的规则和人心了。这绝不是普通的冲突,而是极其阴险的陷害!他想起周管事以往的信任和帮助,想起拉希德对知识和理性的追求,更想起自己家族所承受的委屈和孤立。
如果此时退缩,不仅前功尽弃,自己和家人将永远背负着“异教徒帮凶”的污名,在古里再无立足之地。更重要的是,他不能眼睁睁看着真相被掩盖,让古里被谎言和阴谋拖入深渊。
他看了一眼满脸惊恐的妻子和眼神坚毅的儿子,猛地站起身。
“我去找周管事!”他对妻子说,语气不容置疑,“我知道一些事情,可能……可能对揭开真相有帮助。”他想起了那个被收买的小包工头的一些蛛丝马迹。
妻子想要阻拦,但看到丈夫眼中那种久违的、破釜沉舟的光芒,她知道拦不住了。阿米尔戴上兜帽,遮住面容,从后门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混乱的街道。他不再仅仅是一个挣扎求存的商人,在古里最危机的时刻,他选择挺身而出,为了自己,为了家庭,也为了这座他依然深爱着的城市的未来。他要去寻找那能够刺破谎言、照亮黑暗的,微弱的证据之光。古里的命运,等待着下一个转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