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鼎二十年的冬天,古里港难得地笼罩在一片湿冷的寒意中。然而,比天气更冷的,是潜藏在城市各个角落的敌意与紧张。周管事力推的“文化交流馆”计划,如同一块投入冰湖的巨石,彻底打破了各方势力间那脆弱而危险的平衡,将古里推向了风暴的边缘。
经过数月的筹备和与扎莫林宫廷的反复磋商,主要是丰厚的“赞助”起了作用,文化交流馆的馆址终于选定在港口区与旧城交界处的一片空地上。这里位置敏感,既能面向大海展示形象,又能深入古城施加影响。
奠基仪式选在一个晴朗的早晨举行。周管事特意邀请了扎莫林的代表、少数态度相对温和的行会成员、以及像阿米尔这样与商站合作密切的本地商户出席,试图营造一种“融合”的氛围。他甚至请来了本地乐师,演奏传统的印度音乐。
然而,反对的力量早已蓄势待发。仪式刚刚开始,老萨米德便率领着大批行会成员和虔诚的教徒,聚集在场地外围。他们没有冲击仪式,而是采取了更富象征意义的抗议方式——沉默地站立,举起书写着“扞卫传统”、“神灵不容”的牌子,无数道冰冷的目光如同箭矢,射向场地中央的每一个人。
更令人不安的是,几位颇有声望的婆罗门祭司和伊斯兰教阿訇,也出现在抗议人群的前列,他们口中念念有词,似乎在举行某种驱邪或诅咒的仪式。庄重的宗教氛围与奠基的喜庆格格不入,形成了一种无形的、强大的精神压力。
阿米尔站在受邀宾客中,感觉如芒在背。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同胞们的目光,那里面有愤怒,有失望,更有一种被背叛的痛楚。他强迫自己站直身体,目光坚定地望着前方正在破土动工的场地,心中却是一片冰凉。他知道,从站在这里的那一刻起,他在很多古里人心中,已经彻底划清了界限。
奠基仪式就在这种诡异而压抑的气氛中草草结束。文化交流馆的建立,从一开始就充满了争议和对抗的基因。
葡萄牙人绝不会坐视文化交流馆顺利建成。他们深知,一旦让靖朝人成功建立起文化传播的桥头堡,其长远影响将远超商业规则的渗透。驻古里代表阿尔瓦雷斯制定了一个阴险的计划——不仅要破坏建设,更要让靖朝人背上无法洗刷的污名。
他重金收买了一个对靖朝商站心怀怨恨的本地小包工头,他的兄弟曾因盗窃商站货物被驱逐。阿尔瓦雷斯许诺,事成之后,将助他夺取阿米尔的生意,并提供保护。
计划分两步:第一步,由这个小包工头组织人手,在文化交流馆的建筑材料上做手脚,让工程事故频发,拖延进度,打击士气。第二步,则更加恶毒——他们打算在工地制造一场“意外”火灾,并趁机绑架甚至杀害一两名在当地颇受尊敬的、持中立或温和态度的宗教人士,然后将罪名嫁祸给靖朝商站,煽动全面的宗教仇杀。
“要让古里人相信,这些东方异教徒的到来,触怒了神灵,带来了血光之灾!”阿尔瓦雷斯对手下狞笑着吩咐。
冰冷的匕首,已在暗夜中出鞘,对准了文化交流馆的工地,也对准了古里本就脆弱的和平。
奠基仪式上的遭遇,以及随后街坊邻里愈发明显的敌意,让年轻的拉希德迅速成熟。他不再仅仅是那个沉浸在知识海洋中的少年,开始更深刻地理解父亲所处的困境和这座城市的复杂。
他注意到,最近总有几个形迹可疑的人在文化交流馆工地附近转悠,还试图与工地上那些最低等的、负责搬运的劳工搭讪。他将这个情况告诉了父亲和阿米尔店铺里一个机灵的小伙计。阿米尔立刻意识到不妙,通过秘密渠道将消息传递给了周管事。
周管事加强了工地的巡逻和看守,但百密一疏。一天深夜,工地存放木材的角落还是冒起了黑烟!幸好巡逻队发现得早,及时扑灭,只烧毁了几根木料,未能酿成大祸。
纵火未遂事件,在古里城内引发了更大的恐慌和猜疑。葡萄牙人趁机散布谣言,声称这是“神灵降下的警告”。老萨米德等人更是借题发挥,要求扎莫林立即下令停止文化交流馆的“渎神”工程。
拉希德目睹这一切,心中充满了愤怒与无力。他找到林通事,不再是询问知识,而是请教对策:“先生,他们用阴谋和谣言,我们明明知道,却无法揭穿,该怎么办?”
林通事看着这个过早面对世间丑恶的少年,叹了口气:“孩子,阳光之下,阴影才会消散。对付阴谋,有时需要比他们更有耐心,等待他们自己露出马脚。而对付谣言,最好的武器不是争辩,是时间和行动。继续做好我们该做的事——传授知识,帮助需要帮助的人。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人心自有衡量。”
拉希德似懂非懂,但他记住了“耐心”和“行动”。他更加努力地学习,并开始主动帮助林通事整理药材,准备下一次的义诊。他要用自己的方式,为父亲所选择的道路,增添一点微弱的光亮。
纵火事件让扎莫林再也无法完全置身事外。他分别召见了周管事和老萨米德,代表行会和宗教势力。
他对周管事表达了“关切”和“遗憾”,暗示工程引发了“广泛的忧虑”,要求商站加强安全管理,并“谨慎处理”与本地社群的关系,实质上是施加压力,延缓工程进度。
而对老萨米德,他则安抚其情绪,称赞其“维护古里传统”的用心,但并未答应立刻叫停工程,只是承诺会“密切关注”,并表示“任何破坏古里安宁的行为,都将受到严惩”,这话既是对纵火者的警告,也是对行会可能采取过激行动的约束。
扎莫林的算盘打得很精。他乐见商站与行会互相消耗,但必须控制在一定范围内,不能引发全面动荡,影响他的统治和税收。他甚至暗中希望葡萄牙人能给商站制造更多麻烦,这样他就能以“调停者”和“保护者”的身份,从商站那里榨取更多的好处。他在等待一个最佳的介入时机,一个能让他同时削弱商站、压制行会、并彰显自己权威的契机。
纵火事件发生后,阿米尔的处境更加艰难。谣言开始指向他,有人说他早就知道有人要纵火,甚至暗示他参与了策划,以讨好靖朝主子。他的店铺几乎完全失去了本地客源,只能依靠与商站的固定合同和少数外地商人的光顾维持。
一天夜里,他家的大门被人用红色的染料画上了诡异的诅咒符号。妻子吓得瑟瑟发抖,整夜无法入睡。拉希德紧紧握着母亲的手,眼神里没有了恐惧,只有超越年龄的坚毅。
阿米尔站在被涂鸦的大门前,久久沉默。寒风卷着落叶,打着旋儿从他脚边掠过。他曾无数次想过退缩,回到那虽然贫困却至少安稳的过去。但当他回头,看到店内那些整齐的货品,想起周管事给予的平等尊重和稳定收益,想起儿子眼中对知识的渴望,他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回头。
这条路,是他自己选的。选择了变革,就意味着要承受旧秩序崩解时的阵痛与反噬。他就像站在一道即将崩塌的危墙之下,墙内是熟悉的过去,墙外是未知的、可能充满机遇也可能遍布荆棘的未来。
他打来清水,默默地、用力地擦洗着门上的诅咒符号。污迹可以擦去,但刻在人心上的裂痕,却需要更长的时间来弥合。
文化交流馆的工地上,工匠们在加强的护卫下,继续着施工。那夯土的声音,在充满敌意的古里城中,显得格外孤独而执着。星火虽微,但在凛冬的寒夜里,依旧顽强地亮着,等待着可能到来的燎原之势,或者,被下一场更大的风雪彻底扑灭。古里的命运,正系于这微弱的星火与即将到来的惊雷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