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白色的灯光,如同墓穴中不散的磷火,将云知微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漂洗殆尽。她蜷缩在远离沈砚的角落,那只刚刚喂食过蛊虫的手指紧紧攥在掌心,指甲几乎要掐进旧伤之中,试图用这自残的痛楚,来覆盖那令人作呕的、生命力被抽离的虚脱感,以及更深重的、自我背叛的屈辱。
饲蛊。
这两个字在她脑海中反复碾磨,带着血腥的回响。她竟然用自己的血,去延续那个囚禁她、与她有血海深仇的男人的生命,去喂养那只将他们永恒捆绑的邪恶之物。这比直接杀了她,更让她感到窒息和绝望。
沈砚依旧跌坐在水晶棺椁旁,低垂着头,散乱的黑发遮住了他大部分面容,只有偶尔因压抑咳嗽而轻微耸动的肩头,显示着他并未沉睡,而是在承受着无休止的痛苦。通过血泪蛊那无孔不入的链接,云知微能清晰地“听”到他心脏那沉重而紊乱的搏动,能“感觉”到他肺叶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杂音,更能察觉到,自己刚才渡过去的那些鲜血和微薄生机,如同杯水车薪,仅仅是将那不断下坠的生命线,勉强维持在一个极其脆弱的、随时可能崩断的平衡点上。
而他心口那道疤痕下的蛊虫,在短暂的“饱食”后,并未安分太久。一种细微的、如同无数细足在内部搔刮的麻痒感,再次顺着链接隐隐传来。那不是剧烈的疼痛,却更加磨人,带着一种不言而喻的催促和……贪婪。
它还在饿。
它需要更多。
这个认知让云知微浑身发冷。她猛地抬起头,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刀子,射向那盏仍在幽幽燃烧的青铜灯盏。都是因为这该死的灯!是它映照出的那些画面,搅乱了她本就濒临崩溃的心神,让她做出了那疯狂而违背本能的举动!
毁了它!
必须毁了这邪物!
这个念头如同野火般在她胸中燃起,带着一种毁灭一切的决绝。她不再犹豫,挣扎着从地上爬起,脚步虚浮却异常坚定地冲向那盏灯。
然而,就在她的手指即将触碰到那冰冷的青铜盏沿时,异变再生!
那青白色的灯焰,仿佛拥有自主意识般,猛地向内一缩,随即爆开一团更加刺目的、近乎银白的光晕!光芒如同水波般荡漾开来,瞬间扫过整个密室。
云知微只觉得眼前一花,熟悉的、令人心悸的影像再次浮现在玉石墙壁上!
但这一次,画面不再是模糊的战场或阴暗的矿坑,而是无比清晰、无比具体,甚至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现场感——
——画面中,正是这间沉船密室!只是显得稍微“新”一些,少了些许尘埃。沈砚独自一人,站在密室中央,背对着“镜头”(或者说,是记忆的视角)。他手中拿着一个造型奇特的、非金非玉的墨绿色小钵,钵旁放着几件小巧的工具:一把薄如柳叶、刃口闪着幽蓝寒光的短刀,一柄顶端带着细钩的银探针,还有一盏……与眼前这盏青铜灯盏极其相似,但尚未点燃的空灯!
——他缓缓转过身,面向墙壁(也就是此刻云知微观看的方向)。他的脸色是一种长期失血和精神透支后的惨白,但眼神却异常专注,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疯狂。他解开了自己的上衣,露出肌肉紧实却布满旧伤的胸膛。然后,他拿起了那把柳叶薄刀。
看到这里的瞬间,云知微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她隐约猜到了他要做什么,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画面中,沈砚的指尖在那把薄刀的刃口轻轻划过,一滴血珠渗出,他毫不在意。然后,他将刀尖,对准了自己左侧锁骨下方,一处并非心口疤痕的位置。那里,似乎原本就有一道浅浅的旧伤。他深吸一口气,眼神一狠,刀尖毫不犹豫地刺入皮肉!
——没有惨叫,只有画面中他骤然绷紧的下颌线和瞬间涌出的、汩汩的鲜血。他握着刀柄,手腕稳定得可怕,沿着那旧伤的痕迹,缓缓切割、剥离!鲜血迅速染红了他的手指、他的衣襟,滴落在脚下昂贵的兽皮地毯上,洇开一团团暗红的污迹。他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嘴唇因极致的痛苦而失去血色,微微颤抖,可他手上的动作却没有丝毫停顿,仿佛在雕刻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
云知微猛地捂住了嘴,喉咙被骨哨碎片堵住的窒息感再次袭来,眼前阵阵发黑。她想要移开目光,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如同被钉在原地,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残酷的画面继续。
——终于,一小片约莫指甲盖大小、带着血丝的、森白色的东西,被他用那柄银钩探针,从皮肉之下小心翼翼地取了出来。那是……骨头!是他自己的锁骨碎片!他将那枚沾满鲜血的骨片,放入那个墨绿色的小钵中。紧接着,他甚至没有处理自己胸前那个不断冒血的、狰狞的伤口,又拿起薄刀,转向自己右侧的肩胛骨、手臂尺骨……画面快速切换,手法如出一辙的冷静与残忍!每一次下刀,每一次剥离,都伴随着飞溅的鲜血和他因剧痛而微微痉挛的身体。
——最终,墨绿色小钵中,堆积了七八片大小不一的、血淋淋的骨片。而沈砚的前胸、后背、手臂,已然增添了数道皮肉翻卷、深可见骨的恐怖伤口,整个人如同刚从血池中捞出来,气息微弱得仿佛随时会断绝。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或者说,疼痛早已被某种更强大的执念所覆盖。他拿起那小钵,将里面的骨片倒入旁边那盏空着的青铜灯盏内,又加入了一些早已准备好的、颜色深沉的粘稠油脂状物质……
画面在这里开始变得模糊、晃动,仿佛记忆的主人已经濒临昏迷。但在彻底消散前,云知微清晰地看到,沈砚抬起那双因失血过多而涣散、却依旧执拗地望向虚空某一点(那或许是……她衣冠冢的方向?)的眼眸,用尽最后力气,对着空气,无声地翕动嘴唇。
那口型,分明是——
“微微……引路……”
“轰——!”
云知微的整个世界,在这一刻,彻底崩塌、湮灭!
她猜对了。
这灯油……这能映照出他记忆的、带着星屑般结晶的灯油……真的是用他的骨!是他活生生从自己身体上,一块一块,剜下来,炼制而成的!
不是为了什么邪术,不是为了伤害她。
是为了……给她“引路”?
在这深海囚笼里,在她绝望焚毁《织经》寻求光明时,他早已备下的、以自身骨血为代价的……一缕微光?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终于冲破了云知微喉间碎片的阻碍,在这密闭的空间里尖锐地回荡。她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地。身体剧烈地颤抖,如同秋风中最残破的落叶。
不是因为恐惧,不是因为愤怒。
是一种比恨更深,比死更冷,足以将灵魂都碾成齑粉的……极致痛楚。
她终于明白了。
明白了他那看似疯狂的囚禁背后,那令人窒息的阴婚仪式之下,那用血泪蛊将她捆绑的偏执之中,藏着怎样一种绝望到近乎自毁的、扭曲到剔骨剜心的……爱。
他竟然……竟然用这种方式……
墙壁上的画面彻底消失了。青白色的灯光恢复了之前的幽冷,静静燃烧。
可云知微眼中的世界,已经完全不同。她看到的不是灯光,是他刀锋划过皮肉带起的血线;她嗅到的不是异香,是他鲜血汩汩流淌的腥气;她感受到的不是温暖,是他一块块取下自身骨骼时,那穿透灵魂的剧痛!
“呃……”她伏在地上,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冰冷的泪水混合着喉间渗出的血丝,狼狈地滴落在尘埃里。
而就在这时,那通过血泪蛊链接传来的、属于沈砚心口蛊虫的麻痒感,骤然变得尖锐起来!仿佛因为宿主(沈砚)情绪因这记忆画面而产生的剧烈波动,而受到了刺激,变得愈发焦躁和饥饿!
几乎是同时,云知微感到一股强烈的、源自链接另一端的虚弱和生命流逝的加速感!沈砚的身体,因为这段残酷记忆的冲击和蛊虫的躁动,正在加速崩溃!
不行!
这个念头第一次,带着一种近乎毁灭性的恐慌,席卷了她。
她不能让他就这样死!
不是出于怜悯,不是出于原谅,甚至不是出于那该死的共生链接。
而是……而是……
她甚至无法理清那混杂着滔天恨意、无边痛楚、以及一种被这残酷真相彻底击垮后产生的、扭曲的、无法割舍的……纠缠。
她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再次扑到沈砚身边。
他依旧低垂着头,气息比之前更加微弱,仿佛风中残烛。心口那道疤痕,在不祥地微微起伏,其下的蛊虫传递出清晰的、令人心悸的饥饿嘶鸣。
云知微颤抖着,再次伸出了那根刚刚凝结不久、依旧带着伤口的食指。
没有犹豫,没有挣扎,只有一种被逼到绝境后、如同宿命般的麻木。
她将指尖,再一次,狠狠按在了那道贪婪的、吮吸过他鲜血,也吞噬着他生命的疤痕之上!
鲜血再次涌出,生命力再次被抽离。
与上一次的屈辱和愤怒不同,这一次,伴随着那清晰的流失感,云知微的脑海中,反复回荡着的,是刚才画面中,他手持薄刀,面无表情地,一块一块,从自己身体上剜下骨片的场景。
每一滴血的流逝,都仿佛对应着他当时剜骨时涌出的鲜血。
每一分生机的渡让,都仿佛在重复他当时以骨为烛的疯狂。
她不是在饲蛊。
她是在……以一种更加残忍的方式,亲眼见证,并亲身参与……他那场旷日持久的、沉默的凌迟。
泪水模糊了视线。
她分不清这泪是为谁而流。
为他的疯?
还是为自己的……无处可逃?
沈砚在她鲜血的滋养下,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极其缓慢地,再次抬起那沉重如山的眼皮。这一次,他的目光似乎清明了一瞬,穿透涣散,精准地落在了她泪流满面、却依旧固执地将手指按在他心口的脸上。
他看到了她眼中那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混杂着憎恨、痛楚、绝望与……一丝他不敢辨认的复杂情绪。
他也清晰地“感觉”到了,她此刻通过血泪蛊传递过来的、那如同海啸般汹涌的、因剜骨真相而带来的灵魂战栗。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最终,却只是极其微弱地、几不可闻地,吐出两个气音。
那口型,依稀是——
“值得。”
云知微按在他心口的手指,猛地一颤。
整个世界,在她眼前,彻底失去了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