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青白色的灯光,如同冻结的鬼火,将密室内的空气都凝固成了实质的寒冰。墙壁上,沈砚跪拜衣冠冢的画面已然淡去,只留下一片空茫的、被光晕扭曲的玉石纹理,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影像只是一场集体幻觉。
可云知微知道不是。
她僵立在原地,目光死死锁在跌坐于地、气息奄奄的沈砚身上,又缓缓移向那盏仍在燃烧的青铜小盏。盏内青白火焰幽幽跳跃,那些载沉载浮的、星屑般的结晶颗粒,在光线下折射出冰冷诡异的光泽。
骨灰结晶……
这个念头一旦生根,便如同最恶毒的藤蔓,疯狂滋长,缠绕勒紧她的心脏,让她几乎窒息。她想起他曾经贴身佩戴的、她亲手雕刻的那枚小骨雕,想起他建立衣冠冢时那异于常人的沉寂与绝望,想起这灯油能映照他记忆的邪异特性……
如果……如果这灯油里,真的掺了……他的骨……
那她点燃这盏灯的行为,她焚烧《织经》寻求解脱的举动,岂不是……岂不是在……焚他之骨,照己之路?!
“呃……”一声极其压抑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呜咽,从她喉间溢出,却被那里的骨哨碎片堵住,化作一阵破碎的、带着血腥气的痉挛。她猛地捂住嘴,胃里翻江倒海,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冰冷的恐惧和灭顶的罪恶感,如同深海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着她。
就在这时,那通过“血泪蛊”建立的、无孔不入的链接,再次传来了沈砚身体急剧恶化的信号。
冷。
一种如同置身万丈玄冰之下的、彻骨的寒冷,顺着那无形的丝线,迅猛而清晰地传递过来。那不是外界环境的低温,而是从他身体内部,从五脏六腑,从骨髓深处弥漫出来的、生命之火即将熄灭的寒意。与此同时,是他心口那寄生着活蛊的疤痕处,传来一阵阵诡异的、如同被无数细齿啃噬的麻痒与空虚感。
那蛊虫……在躁动。因为宿主的生命力在飞速流逝,它感到了饥饿,感到了不安。
云知微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想要远离这令人作呕的感知。她应该恨他,应该看着他死!是他设计了阴婚,是他用这种邪恶的方式将她捆绑,是他让她陷入这生不如死的境地!
可是……
墙壁上刚刚消散的、他跪拜衣冠冢的画面,他独自承受酷刑的画面,他在罪奴营默默扛起他人苦难的画面……如同鬼魅般在她眼前重现。还有那通过血泪蛊感受到的、他深埋心底的、对她那绝望而扭曲的守护意念……
恨意与一种她不愿承认的、撕扯般的复杂情绪激烈交战,几乎要将她撕裂。
“咳……咳咳……”沈砚发出一阵剧烈而空洞的咳嗽,每一次咳嗽都牵动着心口的蛊虫,带来更深的痛苦与虚弱。他试图用手撑住地面,但那手臂颤抖得厉害,最终无力地垂下。他抬起头,散乱的黑发间,那双曾经深邃锐利的眼眸,此刻黯淡无光,只有一片濒死的灰败。他看向她,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只逸出一缕更加深色的血迹,沿着下颌滑落,滴在他自己胸前的衣襟上,也……滴落在云知微通过链接同步感受到的、那越来越冰冷的皮肤上。
他会死。
这个认知,如此清晰地浮现在云知微脑海中。
如果他就这样死了,这“血泪蛊”会如何?是会随之解除,还是……会拉着她一起,坠入永恒的黑暗?
不知道。她不敢赌。
而且……那心口被啃噬的空虚感,那生命急速流失的冰冷,通过链接不断传来,像一把钝刀,在她自己的心脏上反复切割。她发现,自己竟然无法……眼睁睁看着他这样消亡。
一种近乎本能的、违背她所有理智的冲动,驱使着她。
她踉跄着,一步一步,朝着他挪去。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刃上,承载着她内心的挣扎与这链接传递过来的、属于两个人的痛苦。
终于,她停在他面前,蹲下身。
离得近了,更能看清他情况的糟糕。他的脸色已经不是苍白,而是一种泛着死气的青灰。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只有胸口那寄生着蛊虫的疤痕,还在随着他微弱的心跳,轻微地、不祥地起伏着。
那蛊虫的饥饿感,通过链接,变得无比清晰,像是一个无形的漩涡,在贪婪地汲取着他最后的生命力。
需要……养分。
需要能够维系这具身体,同时也喂养那邪恶蛊虫的东西。
云知微的目光,落在了自己刚刚因为抠抓金属门而崩裂、仍在渗着血珠的指尖上。
一个疯狂而绝望的念头,在她脑海中形成。
既然伤害自己会反噬于他,那么……反之呢?
如果她的血,她的生命力,能够通过这该死的“血泪蛊”链接,传递给他……是否就能暂时吊住他的命?是否就能……喂饱那贪婪的蛊虫?
她不知道。这违背了她所有的认知和意愿。
可是,看着他气息奄奄的模样,感受着那同步传来的、如同自身正在缓慢死亡的冰冷与空虚,她发现,自己竟然没有别的选择。
这无关原谅,无关情感,甚至无关生死。
这是一种被命运、被这邪恶蛊术逼迫到绝境后,一种扭曲的、近乎机械的求生……或者说是……共赴黄泉前的最后挣扎。
她颤抖着,伸出自己那根破损的食指。指尖的伤口不大,但仍在缓慢地渗出鲜红的血珠。
然后,她做出了一个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举动——
她将那只流血的手指,缓缓地、坚定地,按向了沈砚心口那道仍在微微蠕动、散发着不祥暗红光泽的疤痕之上!
指尖与疤痕接触的瞬间,两人同时剧烈一震!
与之前试图毁掉疤痕时的灼痛和排斥感完全不同!这一次,当她的血液接触到那疤痕的瞬间,云知微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指尖的血液,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吸力攫住,正通过那疤痕,源源不断地、被吸入他的体内!
不仅仅是血!
伴随着血液流失的,还有一种清晰的、生命力流逝的虚弱感!仿佛她自身的精力、元气,也正顺着那血液的通道,被强行抽离,灌注到他那具濒临崩溃的身体里!
而沈砚,在她指尖按上来的那一刻,身体猛地绷紧,发出一声如同溺水之人终于呼吸到空气般的、悠长而痛苦的吸气声。他灰败的脸上,极其艰难地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血色。那通过链接传递过来的、令人绝望的冰冷寒意,似乎……停滞了一瞬,甚至……极其微弱地……回暖了那么一丝丝?
更明显的是,他心口疤痕下那躁动不安的蛊虫!在接触到她鲜血的瞬间,那啃噬般的麻痒和空虚感骤然加剧,仿佛饿极了的野兽嗅到了血腥味,变得更加贪婪、更加疯狂!但它传递过来的,不再仅仅是索取,还有一种……诡异的、被暂时安抚的满足感?
云知微清晰地“感觉”到,那寄生在他心口的邪恶之物,正通过这血泪蛊的链接,通过她指尖的伤口,如同吮吸乳汁的婴孩,贪婪地吞咽着她的血液,汲取着她的生命力!
她是在用自己的血,自己的命,喂养这只将他(也将她)拖入深渊的蛊虫!喂养这个……她本该恨之入骨的男人!
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自我厌恶,如同毒液般瞬间蔓延至她的全身。她想要抽回手,结束这疯狂而屈辱的行为。
可是,就在她这个念头升起的瞬间,那通过链接传来的、沈砚身体回暖的微弱迹象,以及那蛊虫被暂时安抚的反馈,让她僵住了。
她不能停。
停下,那刚刚被吊住一丝生机的身体,可能会立刻崩溃。停下,那饥饿的蛊虫可能会因为得不到满足而反噬,加速他的死亡,甚至……可能通过这诡异的链接,带来更可怕的后果。
她就像是一个被绑上了永不停歇的献血马车,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生命通过那小小的伤口,一点一滴,流入另一个人的身体,喂养着那只将两人永恒捆绑的邪恶之物。
指尖下的疤痕,因为新鲜血液的注入和蛊虫的活跃,似乎变得更加灼热,那暗红的光泽也仿佛鲜活了起来。她能感觉到自己力量的流失,头脑开始阵阵发晕,视线边缘泛起黑翳。
而沈砚,在她持续的“喂养”下,呼吸似乎平稳了少许,虽然依旧微弱,但不再是那种即将断绝的气若游丝。他甚至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一只沉重如同灌铅的手,颤抖着,似乎想要覆盖住她按在他心口的那只手上。
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她手背的那一刹那——
云知微如同被毒蛇咬到般,猛地缩回了手!
指尖离开他疤痕的瞬间,那血液和生命力被抽离的感觉戛然而止。但同时,那通过链接传来的、他身体的微弱暖意也仿佛停滞,心口蛊虫的满足感消失,再次传来一丝若有若无的、蠢蠢欲动的饥饿信号。
她跌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不是因为劳累,而是因为那濒临虚脱的无力感和深入骨髓的恐惧。她看着自己那根依旧在渗血的手指,看着沈砚心口疤痕上沾染的、属于她的那一点鲜红,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
她做了什么?
她竟然……在用自己饲蛊!饲喂那个囚禁她、与她有血海深仇的男人的本命蛊!
沈砚的手,还停留在半空中,保持着那个想要覆盖的姿势,最终,无力地垂落下去。他看着她,那双黯淡的眼眸里,情绪复杂得如同深渊——有因为她出手相救而泛起的一丝极其微弱的、不敢置信的星火;有对她此刻痛苦模样的深切痛楚;更有一种……洞悉了她被迫抉择的、沉郁到极致的悲哀与……自厌。
他张了张嘴,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带着血沫摩擦的嘶哑:
“何必……”
何必救他。
何必如此折磨她自己。
云知微猛地别开脸,不再看他。她蜷缩起身体,将那只还在渗血的手指紧紧攥在掌心,仿佛这样就能阻止生命力的流逝,就能抹去刚才那疯狂而屈辱的行为。
密室内,青白色的灯光依旧幽幽燃烧,映照着两人同样苍白、同样绝望的脸。
她用自己的血,暂时留住了他的命。
也将自己,更深地拖入了这血肉模糊、永无宁日的纠缠地狱。
那心口疤痕下的蛊虫,暂时安静了。
但它还在。
并且,因为品尝过了她鲜血的滋味,下一次的饥饿,是否会来得更加凶猛?
而她……还能喂养它几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