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知微瘫坐在冰冷的地毯上,指尖还残留着触碰他心口疤痕时,那皮下蛊虫蠕动的、令人作呕的触感。那感觉挥之不去,如同附骨之疽,提醒着她这具身体已不再完全属于自己,她的痛苦与另一个人的生命以最丑陋的方式紧紧缠绕。
“血泪蛊”的链接并未因她的脱力而减弱。沈砚心口那被剜过的剧痛,他肺叶呼吸时带着的沉重杂音,甚至他因失血过多而阵阵发冷的寒意,都无比清晰地烙印在她的感知里。她蜷缩起来,手臂紧紧抱住自己,却无法汲取到丝毫暖意,只有属于两个人的、无边无际的寒冷和疼痛。
她不想看他,目光却无处可逃,最终落在了旁边那具空置的水晶棺内。那套殷红的嫁衣,那顶华丽的凤冠,在夜明珠惨白的光线下,红得那般刺目,像凝固的鲜血,嘲笑着她“亡妻”的身份。
绝望如同深海的水压,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要将她碾碎。
不行……不能就这样……不能在这为他备好的棺椁旁,在这永恒的囚笼里,被这恶毒的蛊虫一点点耗干生命,连灵魂都不得解脱。
她需要光。
不是这墓穴里死气沉沉的珠光,而是真正的,能驱散黑暗,能带来一丝……哪怕只是虚假温暖的光。
一个近乎偏执的念头,在她混乱的脑海中滋生。
《织经》。
那卷她随身携带,以血续写,承载着云家秘术,也见证了她与兄长、与沈砚所有爱恨纠葛的残破典籍。它曾被泪水浸透,被血迹污染,是她过往一切痛苦与执念的载体。
毁了它。
用火,烧了它。
或许,那燃烧的火焰,能暂时驱散这蚀骨的寒冷?或许,那焚毁的过程,能象征性地……终结一些什么?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就变得无比强烈。
她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从贴身的、尚带一丝体温的衣袋里,取出那本以特殊材质制成、虽历经磨难却未曾真正腐朽的《织经》残卷。书页泛黄脆弱,边缘卷曲,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有母亲的,有兄长的,更多的是她自己的,混合着墨色与早已干涸发暗的血色。
沈砚靠在棺椁上,气息微弱。他看到她拿出《织经》,看到她眼中那簇骤然燃起的、带着毁灭意味的疯狂火苗。通过血泪蛊的链接,他清晰地感知到她此刻决绝的、想要焚毁一切过往的念头。
心脏像是被狠狠揪紧,牵扯着心口的蛊虫一阵躁动,带来更深的钝痛。他想阻止,那《织经》是她云家的根,是她兄长留下的最后念想,更是……他不敢深想的,她与他之间,仅存的、脆弱的联系之一。
可他刚一动,便引发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更多的鲜血从唇角溢出,让他连发出一个清晰音节的力气都没有。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眼底是一片沉郁的、近乎死水的哀凉。
云知微没有看他。她目光死死盯着手中的《织经》,仿佛那是世间一切痛苦的根源。她需要火。这沉船密室里,哪里有火?
她的目光扫过四周,最终落在散落在角落的那些鎏金器皿上。其中有一个造型古朴、早已看不出原本用途的青铜小盏,盏内似乎残留着一些凝固的、颜色深沉的油脂状物质。
几乎是凭着本能,她踉跄着爬过去,抓起那个青铜小盏。指尖触感冰凉,盏内的凝固物带着一种奇怪的质感。她顾不得细究,又撕下《织经》封面一角相对坚韧的纸张,揉成一团,试图用最原始的方法——摩擦生火。
她的手指因虚弱和疼痛而不停颤抖,尝试了几次都失败了。内心的焦躁和那越来越强烈的、想要毁灭的欲望灼烧着她。
终于,不知是巧合,还是这密室本身就有某种诡异的法则,当她第四次用力将纸团在青铜盏边缘粗糙处狠狠摩擦时,一星极其微弱的火星,骤然迸现!
那火星落在盏内那些凝固的油脂上。
“噗”的一声轻响。
一团小小的、温暖明亮的橙色火焰,竟真的跳跃了起来!
光!
云知微瞳孔微缩,几乎是贪婪地凝视着那簇微弱的火苗。火光驱散了她周身一小片区域的黑暗,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摇曳的光影,暂时压过了夜明珠那死寂的冷光。
她没有任何犹豫,将那燃烧的青铜小盏置于地上,然后,带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庄重与疯狂,将手中的《织经》残卷,一页,一页,撕下,投入那小小的火焰之中。
纸张接触火焰,边缘迅速卷曲、焦黑,然后化为更加明亮的橘红色,最终成为灰烬,簌簌落下。上面的字迹,无论是母亲的叮嘱,兄长的批注,还是她自己以血写下的执念,都在火焰中扭曲、消失。
一股混合着陈旧纸张、特殊墨迹、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檀香又带着腥气的奇异气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每一页被焚毁,云知微都感觉心脏像是被挖去一小块,空落落的疼。那是她过往人生的凭证,是她与所爱之人最后的联系。可同时,又有一种扭曲的快意,伴随着那疼痛升起——烧吧,都烧了吧,连同这该死的命运,这无法摆脱的纠缠,一起烧成灰!
她投入得越来越快,眼神空洞而狂热。
沈砚倚着棺椁,静静地看着她,看着那跳跃的火光映在她决绝而脆弱的侧脸上,看着那些承载着无数回忆的书页化为飞灰。通过血泪蛊,他不仅感受到她焚毁过往时那撕裂般的痛楚,更感受到那痛楚之下,一丝扭曲的、寻求解脱的释放。
他阖上眼,浓密的长睫在眼下投下深深的阴影,嘴角的血迹早已干涸发暗。他没有再试图阻止。
当《织经》最后一页,那张记载着某种古老共生蛊术、边缘还沾染着一点她当年泪痕的残页,被云知微颤抖着投入火中时,异变发生了!
那青铜小盏内的“油脂”,在持续燃烧和最后这张特殊书页的投入下,仿佛被彻底激活!
“嗡——”
一声极其轻微的、仿佛琴弦震动的嗡鸣响起。
那簇原本橙黄色的、温暖的火苗,颜色陡然转变!中心化作一种极其幽邃、近乎诡异的青色,而外焰则跳跃着凄冷的、如同月华般的银白!
光芒大盛!
不再是仅仅照亮方寸之地,而是如同水银泻地,瞬间充盈了整个密室!那青白色的光晕并不刺眼,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将玉石墙壁、夜明珠、水晶棺椁,以及蜷缩在地的云知微和倚棺而立的沈砚,都笼罩在一片非人间的、冷彻骨髓的光辉之中。
更让云知微浑身血液冻结的是,在这青白灯光的映照下,玉石墙壁上,竟开始缓缓浮现出清晰的、活动的影像!
那不是简单的光影,而是如同皮影戏,又比皮影戏真实千万倍——
——金戈铁马,黄沙漫天!年轻的云家兄长,银甲染血,手持长枪,在敌军重围中左冲右突,枪尖每一次挑刺,都带起一蓬血雨。他脸上沾满沙尘与血污,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写满了不屈与守护。他的嘴唇开合,似乎在厉声呼喊着什么,看那口型,隐约是……“阿微,活下去!”
——画面陡转,是阴暗潮湿的矿坑,无数衣衫褴褛、脚戴镣铐的罪奴在监工的皮鞭下,搬运着沉重的矿石。人群中,一个背影挺拔、却满身鞭痕的男子(那是更年轻些的沈砚)正将一块明显分量不轻的矿石,默默扛到自己已然渗血的肩上,而他身旁,一个瘦弱的罪奴因体力不支倒地,监工的鞭子立刻呼啸而下……
——还有!是沈砚独自一人,跪在一处燃着线香的隐秘祭坛前。他手中捧着的,赫然是一个小巧的白玉瓷坛。他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将额头抵在冰冷的瓷坛上,许久许久。那瓷坛……云知微猛地想起,那是当年她“坠崖身亡”后,他为她立的衣冠冢里,存放她“遗物”的坛子!他当时……是在对着那空坛忏悔?还是……?
这些画面,栩栩如生,带着战场硝烟的味道,矿坑泥土的腥气,祭坛线香的烟雾……如同亲临!它们分明是沈砚记忆深处的碎片!是那些他不曾对人言说,独自背负的过往!
这灯光……这用《织经》残页和那诡异油脂点燃的灯光,竟然能映照出……持有者或与灯油密切相关者,心底最深刻、最不愿触及的记忆影像!
云知微僵在原地,手中的最后一页灰烬飘然落地。她怔怔地看着墙壁上那不断流转的、属于沈砚的苦痛与坚守,大脑一片空白。兄长战死的惨烈,沈砚在罪奴营的隐忍,还有那对着她衣冠冢无声悲恸的画面……这些她从未亲眼所见,甚至从未想过的场景,此刻以如此残酷的方式,赤裸裸地呈现在她眼前。
那通过血泪蛊感受到的、属于他的痛苦,此刻有了具体而恐怖的画面支撑,变得无比真实,无比沉重,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下意识地低头,看向那仍在燃烧的青铜小盏。
盏内,那青白色的火焰核心,幽邃得如同深渊。而在那光芒最盛处,她隐约看到,有一些极其细微的、闪烁着星屑般微光的结晶颗粒,在油脂中载沉载浮,如同星河碎末。
一个更加恐怖、让她灵魂都为之战栗的猜测,如同惊雷般在她脑海中炸响!
这灯油……这能映照出他记忆的光……这奇异而珍贵的油脂……
她猛地想起,在一些近乎失传的云家秘术残篇中,曾有模糊记载,以特殊秘法焚烧至亲至爱之人的……骨殖……尤其是指尖骨、眉心骨等特定部位炼出的结晶,辅以秘药,可制成一种名为“回魂灯”或“溯影灯”的邪物,能窥见逝者残念,或映照持灯人心中执念所系之人的记忆碎片……
沈砚……
他当年,真的只是立了一个衣冠冢吗?
那白玉瓷坛里……装的到底是什么?
她送给他的那枚,他常年贴身佩戴的、属于她的旧物……那个她亲手雕刻的、小小的骨雕……又去了哪里?
难道……难道这灯油里,那闪烁的、如同星屑般的结晶颗粒……是……
“噗——”
就在这时,倚着棺椁的沈砚,猛地喷出一口鲜血。那鲜血并非溅落在地,而是受到某种无形力量的牵引,化作一道细小的血线,径直投向那燃烧着青白火焰的青铜小盏!
血线融入灯焰的瞬间,火焰猛地蹿高了一寸,光芒更加凄冷逼人。而墙壁上流转的记忆画面,也随之变得更加清晰、更加急促,仿佛要将他一生所有的苦痛都在这一刻倾泻殆尽!
沈砚的身体沿着棺椁缓缓滑落,最终无力地跌坐在地,头低垂着,散乱的黑发遮住了他苍白如纸的脸,只有那不断从唇角滴落的鲜血,在青白色的灯光下,红得惊心动魄。
云知微站在原地,浑身冰冷,如同坠入万丈冰窟。
她看着那盏燃烧着诡异青白火焰的灯,看着墙壁上定格在沈砚跪拜衣冠冢那一幕的画面,看着跌倒在地、气息奄奄的他。
如果……如果这灯油,真的如她所猜想的那般……
那她刚才焚毁《织经》所寻求的解脱,她点燃这盏灯所渴望的光明……
岂不是……建立在……他的……之上?
一股比血泪蛊带来的痛苦更深、更绝望的寒意,瞬间将她彻底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