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业城外的官道上,车马粼粼,人流如织。
集市沿着官道蔓延开去,叫卖声、议价声、车轴吱呀声混杂在一起,蒸腾起一股看似蓬勃的生气。
然而,若细看这繁荣,便能察觉几分畸形的底色。摊贩的货物多以竹木器具、粗布麻衣为主,鲜见赤火公社流传过来的精巧铁器或结实耐用的棉布。
人们的脸上,大多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满足,而非真正开拓的豪情。这是一种被圈定在框子里的、不敢越雷池一步的“安稳”。
“听说了吗?市税又降了半成!”一个卖苇席的老汉对邻摊的货郎低语,脸上带着捡了便宜的欣喜。
“早知道了!吴侯仁德啊!”货郎忙不迭地点头,又压低声音,“还有那‘平价粮仓’,虽说不是时时都有粮,但总归是个念想,遇上荒年,总比往年只能等死强。”
不远处,一间新挂出牌匾的“织工行会”门前,几个穿着浆洗发白布衣的织工正在恭敬地听会首训话。
那会首是官府指定的,反复强调的便是“行会旨在调和同业纠纷,互助互利,绝不得妄议国是,需谨守本分”。织工们唯唯诺诺,能有一个被官方认可的“组织”,似乎已是莫大的恩赐。
这便是东吴在北方赤火公社理念冲击和军事压力下,为维系统治而抛出的“让步政策”——略微松了松套在民众脖子上的缰绳,给几颗看似甜美的“糖丸”。
降低的市税,会被以其他名目的摊派找补回来;那常备不满的“平价粮仓”,更多是安抚人心的象征;而被阉割了政治功能的“行会”,则成了将潜在反抗力量纳入管控的精致牢笼。
集市旁的茶棚里,人气最旺。几个脚夫模样的汉子灌下几口粗茶,便开始高谈阔论。
“要我说,咱们江东,真是块福地!”一个黑脸汉子抹了把嘴,“北边曹魏,动辄抓丁,赋税重得能压死人!再看看咱们,孙侯体恤咱们小民,又是减税,又是设粮仓,这才是明主啊!”
“可不是嘛!”旁边一个瘦削的账房先生模样的人接口,他扶了扶头上的方巾,语气带着几分自以为是的“清醒”,“我听说,蜀汉那边更是不像话,整日里不是这个工匠闹事,就是那个农户抗租,搞得乌烟瘴气,哪有一刻安宁?日子哪有我们这般安稳自在?”
此言一出,茶棚里一片附和之声。
“对对对,安稳最重要!”
“那些闹事的,都是不安分的刁民!”
“还是咱们江东好,太太平平的。”
他们满足于这用锁链换来的、略微宽松的囚笼,并真诚地赞美着发放钥匙的狱卒。
他们将身上枷锁的略微松动,视作了自由的降临,却浑然不觉那枷锁本身依然存在,甚至因为包裹了一层“仁政”的丝绸而更具迷惑性。
春水汤汤,温柔地拍打着堤岸,也温柔地侵蚀着岸基。
这江东的春水,暖意融融,却是一池精心调配的、麻痹神经的温水。浸泡其中的生灵,正心满意足地,走向更深、更无法挣脱的沉沦。
江东,毗邻赤火公社的水寨哨卡。潮湿的江风带着腥气,几个轮休的兵士和常在此处贩卖杂货、修补渔网的本地百姓聚在避风的角落,就着劣质的浊酒和炒豆,消磨着沉闷的午后。
一个刚从益州探亲回来的货郎,带来了最新的消息,立刻成了众人的焦点。
“听说了吗?益州那边出事了!”货郎压低声音,脸上带着混杂着兴奋与后怕的神情,“一群工匠,因为不满官府强行征调他们去赶制一批军械,工钱给得又少,工期还紧得要命,竟联合起来,把官差都给打了回去,硬是逼得那郡守改了章程!”
众人一阵低呼,有人咂舌,有人摇头。
货郎接着道:“不过,带头的几个匠人,转头就被抓进了大牢,说是‘煽动民变,扰乱工序’,怕是没好果子吃了。”
消息说完,短暂的寂静后,东吴人特有的那种“清醒”的批判,便开始发酵。
一个年纪稍长的水军队正,呷了一口酒,率先摇头,脸上是见多识广的不赞同:“这些蜀人,就是不懂得知足,不识大体!”他抹了抹嘴,“官府征调,那也是为了抵御北寇,保境安民的大局!闹成这样,章程是改了,可人呢?蹲了大狱!这划算吗?何苦来哉?要我说,就是蠢!”
旁边一个修补渔网的老者,手指灵巧地穿梭,头也不抬地附和:“就是就是,还是咱们东吴好。有什么事情,上头总会‘体察民情’,咱们也能寻个机会‘好好商量’。他们这样一闹,社会不就乱套了吗?最后物价飞涨,市面不稳,吃亏的,不还是他们这些小民自己?”
他将“好好商量”四个字咬得很重,仿佛这是东吴独有的、至高无上的政治智慧。
一个看似精明的年轻小贩,更是嗤之以鼻,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要我说,那个带头的,就是自我感动,图个虚名!现在好了,成了阶下囚,家里的妻儿老小谁管?让他们也跟着担惊受怕,挨饿受冻?真是不明智!冲动,太冲动了!”
众人纷纷点头,你一言我一语:
“是啊,一点委屈都受不得,成不了大事。”
“还是我们这边安稳,虽然……嗯,有时候是有点不痛快,但总比丢了性命强。”
“看来啊,这蜀地确实是蛮荒之地,民风刁悍,不懂王化。”
他们用一种自以为成熟、理性、稳重的姿态,隔江观火,批判着对岸勇士的“冲动”与“不智”。
他们满足于东吴统治阶层施舍的那一点“商量”的空间,并将这被严格限定的、往往流于形式的“商量”,视作了不起的进步和特权。
他们全然忘记了,或者说根本不愿去想,正是蜀汉以及赤火那些被他们讥讽为“愚蠢”、“冲动”的斗争,那些前赴后继的牺牲,才像投入死水的巨石,激起的涟漪扩散开来,迫使包括东吴在内的所有统治者,不得不做出些许让步,才为他们营造出了眼下这个可以“好好商量”的、脆弱而虚假的生存空间。
江雾渐起,对岸的蜀山隐入一片朦胧。
东吴的兵民们继续着他们“清醒”的批判,心安理得地享受着用他人鲜血和抗争换来的、片刻的宽松,并在这种批判中,一步步巩固着自己甘于现状的奴隶心态。
那江雾,不仅模糊了地理的界限,更模糊了他们看清自身处境与历史真相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