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东,会稽郡,官营冶铁工坊。
正午的日头毒辣,炙烤着夯土的广场。刚刚结束一轮辛苦劳作的工匠们拖着疲惫的身躯聚集在工棚外,等待着发放本月的工钱。汗水混着煤灰在他们脸上冲出沟壑,眼神中带着对赖以糊口的那串铜钱的期盼。
工头站在一个破旧的木箱上,清了清嗓子,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无奈”与“沉痛”。
“诸位工友!”他声音洪亮,压下了场下的窃窃私语,“近日,赤火不宁,曹贼窥伺,我东吴府库为筹措军资,颇为艰难……上头有令,本月工钱,暂发半数!”
如同一盆冷水泼下,人群瞬间骚动起来,失望和焦虑的低语弥漫开来。半数工钱,意味着家中的米缸可能要空一半,孩子的药钱没了着落,欠下的债务更难以偿还。
工头似乎早有预料,立刻补充道:“诸位放心!这只是权宜之计!待府库充盈,定当如数补发!吴侯与上官,绝不会亏待我等忠心为国效力的工匠!”他刻意加重了“补发”和“忠心”的字眼。
大部分工匠闻言,虽然脸上依旧愁苦,但骚动却渐渐平息了。他们习惯了忍耐,习惯了相信那些空头承诺。就在这时,一位头发花白、脸上布满火燎印记的老匠人叹了口气,用沙哑的声音对周围年轻的工匠们说道:
“唉……上官也有上官的难处,要体谅,要体谅啊……这世道,能有口安稳饭吃,不容易了。”
这声“体谅”,如同最后一块石头,压下了许多人心头刚刚燃起的不平。
然而,一个站在人群后方的青年工匠,看着手中那明显轻了一半的钱串,一股血气直冲头顶,忍不住低声恨道:“难处?哼!巧立名目,克扣工钱,这和明抢有何区别!”
他的声音虽不大,但在逐渐安静下来的人群中,却显得格外刺耳。
一瞬间,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钉在他身上。不是认同,而是惊恐与责备!
他身旁一个中年匠人猛地扯住他的胳膊,脸色发白,急声道:“慎言!你不要命了?!你想害得大家连这半份工钱都没了吗?!”
另一个妇人尖着嗓子附和:“就是!你年轻气盛,不知好歹!比起蜀汉那些动不动就被抓去修栈道、九死一生的苦役,我们能安稳待在工坊里,每月还有钱拿,已经是天大的福分了!”
先前那老匠人也转过头,用一种近乎痛心疾首的语气“教育”他:“后生仔,话不能这么说!是官府建了这工坊,给了我们饭碗,养着我们一家老小!我们要懂得感恩!怎能做那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对!感恩!”
“不知足!”
“他就是个祸害!”
群情陡然转向,众人仿佛找到了宣泄不满的出口,纷纷将矛头指向了那个敢于发声的青年。他们指责他“不懂事”、“连累大家”、“破坏规矩”。
他们完美地扮演了统治秩序最坚定的维护者,用一套被灌输的“感恩”哲学和横向的“比烂”逻辑,来为施加在自己身上的不公进行辩护,并主动扼杀任何试图打破这种“稳定”的异类。
那青年工匠在千夫所指中,面色由红转白,最终死死咬住嘴唇,低下了头。他不仅没能争取到应得的工钱,反而成了众矢之的。
工头站在木箱上,冷眼看着这一幕,嘴角几不可察地微微勾起。
这些工匠们,在长期的驯化下,早已学会了自我麻痹。他们不仅心甘情愿地饮下名为“妥协”的毒酒,还将任何试图打翻酒杯的人,视为共同的敌人。
他们意识不到,那承诺“日后补发”的甘醇,正是缓慢侵蚀他们骨气与尊严的鸠毒。他们在一片“感恩”的自我催眠中,沉醉不醒,甘之如饴。
建业城,顾氏别苑。
一场名士云集的清谈雅集正在此处举行。与会者宽袍博带,羽扇轻摇,皆是江东士林中有头有脸的人物。空气中弥漫着檀香与墨香,言辞交锋间,尽显风流雅致。
几轮诗词唱和之后,话题不知怎的,便转到了如今最牵动天下人心的时局上——蜀汉的民变与赤火公社那惊世骇俗的“均平”理念。
一位姓张的年轻名士,刚游历蜀地归来,略带激愤地提及了工匠抗命之事,言语间竟隐含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
此言一出,座中一位年长些、以“持重”着称的严先生便微微蹙眉,轻捋长须,缓声道:
“张贤弟年轻气盛,所见未免偏激。蜀地民风,向来彪悍难驯,此乃地理使然。然则,治国之道,岂能一味迁就刁民之气?”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诸人,声音抑扬顿挫,充满了经学权威的自信:“反观我江东,在吴侯治下,政通人和,百姓安居乐业。此非偶然,实乃圣王之道,仁政化民之功也。我江东所行之策,看似让步,实为教化,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使民日迁善而不自知。”
另一位高姓文士立刻击节赞叹:“严公高见!《语》云:‘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此乃圣贤垂训!江东之民,不闻刀兵,不习抗争,各安其业,各守其分,此正乃教化之功,王道之显也!”
他将“不可使知之”一句吟得意味深长,引来一片赞同的低语。
随即,话题转向赤火。一位面容清癯的先生冷哼一声,语气中充满了鄙夷:
“至于北疆陈烬所倡之‘均平’,更是悖逆人伦,无视纲常!其行径,无异于鼓励刁民习气,以下犯上!若人人皆争所谓‘均平’,则尊卑何在?秩序何存?长幼有序,贵贱有别的圣人之教,岂不荡然无存?”
严先生颔首附和,做出了最终的、极具代表性的总结,他的声音回荡在精致的庭院中:
“夫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江东之民,安居乐业,不闻刀兵,此乃教化之功也。彼蜀汉之民,桀骜难驯,虽争寸利而失大节,非良民也。 至于赤火公社,更是不知天命不恤人伦之乱党!其兴也勃,其亡也忽,岂能长久?”
一番“高论”,引得来宾们纷纷抚掌称善。他们用精妙的典故、华丽的辞藻,为东吴那套旨在维持压迫现状的“让步政策”镀上了一层金光闪闪的“仁政”外衣。
同时,他们将任何试图反抗压迫、争取自身权益的行为,都污名化为“刁民习气”、“失节”、“悖逆”。
他们从根本上否定被压迫者斗争的正当性,将麻木解读为“安居乐业”,将顺从美化为“恪守本分”,将反抗丑化为“桀骜不驯”。
在这场舌灿莲花的清谈中,统治的暴力被巧妙地转化为“教化”的温情,阶级的压迫被包装成“秩序”的和谐。
这些文人名士,作为统治阶层最精致的帮闲,用笔墨和唇舌,精心构筑着一座思想的牢笼,让被剥削者在不知不觉中,欣然戴上这名为“仁政”的枷锁,并以此为荣。
雅集散后,月色满庭。那些高论余音绕梁,而建业城外,工坊中被克扣工钱的工匠,田野里忍受重租的农户,他们的叹息与呻吟,却丝毫传不进这方精致的天地。文人的粉饰,比刀剑更能杀人于无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