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骧谷中央,巨大的赤火碑在晨曦中巍然矗立,碑前广场,黑压压地坐满了人,不仅是人民议事会的全体代表,还有许多闻讯赶来的普通社员、工坊工匠、学堂师生。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庄重与期待。
陈烬站在赤火碑下的石台上,身影在巨大的碑体映衬下显得并不高大,但他的声音却清晰地传遍了广场的每一个角落。他没有穿象征任何特殊地位的服饰,依旧是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衫。
“同志们!朋友们!”他的开场白简单而有力,“我们站在这里,站在用无数同志鲜血和理想铸就的赤火碑前,不是为了庆祝某一场战役的胜利,也不是为了歌颂某一个人的功绩。我们今天聚集于此,是要回答一个困扰了华夏百年,也拷问着我们赤火公社每一个人的终极问题——如何跳出‘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的历史周期率?”
广场上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我们剖析了历史,看到了那权力的魔咒。”陈烬的声音平稳而深邃,“我们看到,在旧的时代,任何一场革命的果实,最终似乎都难逃被新的特权阶级窃取,最终走向僵化、腐败和灭亡的宿命。刘邦、刘秀乃至曹操,他们或许曾是英雄,但他们无法打破这个魔咒,因为他们赖以生存和统治的那个社会存在,那个‘家天下’的旧结构,本身就必然滋生新的压迫与循环!”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台下每一张或沧桑、或年轻的面孔,语气陡然变得无比坚定:
“今天,我代表赤火公社核心,向全体人民郑重提出我们的 ‘赤火答案’!这不是我陈烬一人的智慧,这是石夯、是孟瑶弟弟、是无数牺牲的同志,是我们在座每一个人,用鲜血、汗水和思考共同凝结的答案!”
“我们的答案,根植于我们对世界运行规律的认知——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上层建筑反作用于经济基础!”
“第一,筑牢经济之基,消灭特权土壤!”陈烬的声音斩钉截铁,“我们必须坚持并不断完善核心生产资料公有制!土地、矿山、大型工坊、金融命脉,必须属于全体人民,由人民议事会代表人民行使所有权!决不允许任何人,以任何形式,将这些命脉据为私有,成为新的地主、新的豪商、新的老爷!要从根源上,斩断依靠占有生产资料来剥削他人的可能性!这,是我们大同社会的根基,容不得丝毫动摇!”
他举起手,指向广阔的田野和远处冒烟的工坊,“我们要让这一切的产出,真正服务于创造它们的人!”
台下,无数来自田间的农夫、来自工坊的工匠用力地点头,眼神炽热。
“第二,革新上层之建,将权力关进制度的笼子!”陈烬继续说道,“光有经济基础还不够,我们必须构建与之匹配的、全新的上层建筑!”
“其一,权力属于人民,而非个人!”他朗声道,“我们要建立并不断强化自下而上的 ‘人民议事会’体系!从村社到北疆总部,各级官员,必须由人民选举产生,对人民负责,受人民监督!评理组独立行使监督权,舆论畅所欲言!任何人,包括我陈烬,都无权凌驾于这由人民赋予、由制度约束的权力之上!”
他看向台下的一位老农代表,“李大伯,您要是觉得我这个社长干得不好,完全可以依据《赤火律》,在议事会上提出罢免案!”
人群中响起一阵会意的、带着些许兴奋的骚动。
“其二,军队属于国家,忠于律法与人民!”陈烬的目光转向以赵将、秦狼为首的军人区域,“我们的赤火军,必须彻底国家化!它忠于的是《赤火律》,是人民议事会代表的全体人民利益,而绝非任何个人!我们要完善政委体系,绝不允许出现只听命于个人的‘家兵’、‘私军’!军队,是保卫人民之剑,这把剑的剑柄,必须牢牢握在人民手中!”
赵将、秦狼等人挺直了胸膛,眼神肃穆。他们明白,这是在从根本上杜绝“军头”和军阀化的可能。
“其三,废除事实上的终身制!”陈烬的话石破天惊,“任何权力,长期集中于一人之手,都必然导致腐化和僵化。我们必须明确各级领导职务的任期,建立完善的退休和权力交接制度!”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传遍全场,“在此,我陈烬,以‘守火人’的身份郑重宣布,待大局稳定,制度运行顺畅之时,我将主动卸任‘守火人’一职,由人民议事会选举新的领导者!这不是退却,这是对我们赤火理念最坚定的实践!”
“社长!”台下有人失声惊呼,更多的人则是震撼与动容。主动放弃至高权力,这在他们的认知里,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陈烬抬手,压下现场的波澜,继续道:“第三,塑造文化之魂,让理念深入人心!”他的声音充满了文化建设的急迫感,“再好的制度,也需要人来执行。我们必须持续进行‘思想清源’和‘新人教育’!在我们的学堂,在我们的田间地头,要一遍遍地告诉我们的孩子,告诉每一个社员:权力来自人民,官员是为人民服务的公仆! 要涤荡那些‘官老爷’、‘君权神授’的旧思想余毒!要让‘人民主权’和‘公仆意识’,融入我们的血脉,成为我们赤火公社真正的灵魂!”
最后,陈烬的声音高昂起来,带着一种斩断历史枷锁的决绝与开创未来的豪情:
“同志们!这,就是我们赤火公社的答案!只有让权力真正被关进由人民意志铸就的制度的笼子里,只有让人民真正成为这片土地和国家的主人,我们才能彻底打破那‘兴勃亡忽’的循环!我们今天所做的一切,我们设计的这些制度,不是为了我陈烬个人能够善终,而是为了我们‘人人平等、天下大同’的伟大事业,能够真正地、一代一代地,传至千秋万代!”
他猛地转身,指向身后巍峨的赤火碑:“让这碑文,不仅警示过去,更见证未来!让后世子孙评价我们时,可以说——那一代人,不仅敢于打破一个旧世界,更有智慧与勇气,去创建一个永不褪色的新世界!”
短暂的寂静之后,雷鸣般的掌声和呐喊声如同火山爆发,响彻整个龙骧谷,惊起了远山的飞鸟。阳光正好,赤火碑上的文字,熠熠生辉。
一个新的时代,在思想的破晓中,露出了它的曙光。
许昌·丞相府深处
铜镜中,映出一张疲惫而锐利的脸庞。鬓角的白发在烛光下愈发刺眼,眼角的纹路里镌刻着无数个不眠之夜与杀伐决断。
曹操伸出手,指尖缓缓划过冰凉的镜面,仿佛想触摸镜中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骁骑校尉。
“阿瞒……”他对着镜中的影像,低哑地唤着那个几乎被遗忘的名字,嘴角扯出一丝苦涩到极致的弧度,“我们都回不去了。”
那场惊梦,那手臂上的伤口,带来的短暂清醒与刺痛,终究敌不过现实冰冷的重量。
他身处这个位置,脚下是无数尸骨垒起的高台,周围是虎视眈眈的敌人与心怀鬼胎的“自己人”。放手?谈何容易。那意味着曹氏一族顷刻间覆灭,意味着他一生心血付诸东流。
感悟,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一圈涟漪,最终沉入冰冷的潭底。
他猛地收回手,眼神重新变得坚硬、冷酷。内部不稳?那就用更严酷的手段清洗!忠诚存疑?那就用更精密的权术掌控!家族统治摇摇欲坠?那就用更牢固的联盟与联姻来加固!
“这条路……”曹操转身,不再看那面镜子,声音低沉而决绝,像是在说服自己,又像是在向命运宣告,“既然踏上了,就只能……走到黑。”
他走向案几,那里堆满了需要他批阅的文书,其中一份,是关于加强对境内“赤化”言论清查与镇压的急报。
他的道路,是在旧秩序的泥潭中,用尽权谋与血腥,挣扎着维系一个注定要倾覆的王朝,直至与它一同灭亡。
龙骧谷·人民议事堂
与许昌的阴郁压抑不同,这里的气氛热烈而肃穆,甚至带着几分争吵后的硝烟味。
《赤火宪章(修订草案)》的巨大文本悬挂在正前方。上面用醒目的朱笔,增添了全新的条款:
“一切权力属于人民,通过人民议事会及其执行机构行使……”
“评理组独立行使监察权,对自社长以下所有公职人员拥有调查、质询、弹劾之权……”
“社长、各部部长、地方主官,连续任职不得超过两届……”
“土地、矿藏、水流、大型工坊等核心生产资料,为全民所有,禁止任何形式的私有化与兼并……”
陈烬站在台前,脸上带着疲惫,眼神却亮得惊人。刚刚结束的辩论异常激烈,有人担忧此举会削弱领导权威,有人怀疑是否操之过急。
“同志们!”陈烬的声音压下了最后的杂音,“我知道你们的顾虑。但请你们想想石夯,想想我们流亡路上倒下的每一个兄弟姐妹!我们流血牺牲,是为了再造一个‘明君’,然后祈祷他永远圣明吗?不是!”
他的目光扫过台下最为核心的几人——秦狼、赵将、孟瑶、燕十三、徐文……声音沉郁而铿锵:
“如果有一天,我陈烬也变了,也开始贪恋权位,也开始追求特权,忘记了我们立社的初心……你们要做的,不是效忠那个变质的‘陈烬’!而是依据我们亲手制定的《赤火律》,启动程序,罢免我!审判我!”
这话如同惊雷,在议事堂内炸响。
“只有这样,”陈烬的语气缓和下来,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才能证明我们的理念,高于任何个人!才能证明我们追求的‘大同’,不是换汤不换药的旧梦!今天,我们将这些原则写入宪章,就是要把权力真正关进制度的笼子,向我们自己,向我们人性中可能存在的弱点,发起一场前所未有的革命!”
在龙骧谷,一场向自身权力开刀的“制度革命”正轰轰烈烈地展开,它的核心是限制、是监督、是让渡,是将希望的种子寄托于人民和律法。
而在许昌深宫之中,阴影愈发浓重。曹操在权谋与血腥中,竭力维系着一个摇摇欲坠的旧梦,他的道路是收紧、是掌控、是固守,是将家族的命运与一个注定循环的体制捆绑。
两条道路,于此彻底分野。
历史的答案,尚未最终揭晓。旧的循环依然拥有强大的惯性,而新的可能性,已然在北疆的阳光下,带着稚嫩却无比坚定的姿态,破土而出。
能否真正打破那“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的周期率?
赤火公社,正在用它的全部实践,向苍茫的历史,给出自己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