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首堡,议事堂。
这里没有许昌丞相府的雕梁画栋,只有粗糙的原木梁柱,墙壁上悬挂着北疆的地图和《赤火律》核心条款的摘要。油灯的光晕下,陈烬、燕十三、秦狼、赵将、孟瑶等赤火公社核心骨干围坐一堂,气氛凝重。
曹操遇刺引发的讨论,并未停留在事件本身,而是被陈烬引导向了更深处。
“今日之会,我们不谈曹操个人之善恶,亦不急于评判刘邦、刘秀之功过。”陈烬开门见山,声音在空旷的堂内回响,“我们要做的,是暂时放下道德的标尺,像匠人剖析榫卯,医者探查病灶一样,去看看那困扰了华夏数百年的‘功臣’问题,其内在的、结构性的根源究竟是什么。”
他目光扫过众人:“我们常说‘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那么,一场旧式的革命,无论是农民起义还是军阀混战,在成功之后,所建立的新的社会存在是什么?”
燕十三接口道:“是‘家天下’的帝制结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权力高度集中于皇室一家一姓,视国家为私产。”
“不错!”陈烬颔首,“就在这个全新的社会存在确立的那一刻起,悲剧的种子就已经埋下。在这个结构下,会发生什么?”
他自问自答,条分缕析:
“第一,功臣集团的蜕变。 跟着君主打天下的兄弟们,在胜利之后,必然成为新的权贵。他们获封土地、爵位、官职,掌握巨大的资源和权力。他们的社会存在,从一个‘革命者’迅速转变为新的特权阶级——新的士族,新的勋贵。那么,他们的社会意识会如何变化?”
秦狼沉声道:“他们会从想着‘均田亩、共富贵’,变成想着如何保住自己的荣华富贵,如何让子孙后代永远享受特权!他们会成为新的老爷,新的压迫者!这是我们赤火公社必须要警惕的!”
“正是如此。”陈烬肯定道,“他们的利益,开始与更广大的民众分离,甚至对立。他们成了新的既得利益者,他们的社会意识,自然转向维护这个能给他们带来特权的体系,哪怕这个体系与他们最初造反时的理想背道而驰。”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第二,皇权的绝对化需求。 在‘家天下’的结构里,皇帝是唯一的、至高的权力核心。为了确保刘家的江山不被颠覆,皇帝必须保证中央权力(皇权)的绝对安全。而谁对皇权威胁最大?”
赵将恍然,结合自身经历道:“正是那些手握重兵、在军中有威望、在地方有势力的功臣!他们有能力、也有潜在的动机威胁皇位。韩信、英布……皆如此。”
“所以,”陈烬一针见血地指出,“摧毁旧的功臣集团,就成了维护新朝稳定、确保皇权安全的‘必要’手段。 这不是因为开国君主天生嗜杀,而是因为在‘家天下’的棋盘上,这是保住棋盘本身不下崩裂的、看似唯一的一步棋。刘邦不清理掉异姓王,他的刘姓江山能坐稳吗?刘秀‘退功臣而进文吏’,难道仅仅是心胸宽广?”
他环视众人,目光灼灼:“看明白了吗?这不是个人品德的问题,不是刘邦、刘秀或者曹操天生残忍猜忌。这是制度性的悲剧! 是‘家天下’这个社会存在,这个权力的根本结构,决定了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与曾经并肩作战的伙伴,最终会走向对立。是这套游戏规则,逼着他们必须这么做!”
议事堂内鸦雀无声,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响。陈烬的剖析,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剥开了笼罩在历史迷雾下的残酷真相。
陈烬最后总结,声音沉郁而坚定:
“所以,不是刘邦、刘秀他们个人愿意背负屠戮功臣的骂名,而是他们,连同他们的功臣们,一起被困在了‘家天下’这个权力的魔咒里,无人能够挣脱。我们要打破这历史的周期率,要实现真正的大同,就不能只满足于换一个皇帝,换一套名号。我们必须创造一个全新的、不需要依靠‘屠杀功臣’来维持稳定的新制度!一个让权力无法被私有化、被世袭化的结构!”
他看向在座的每一个人,眼神中充满了挑战与期待:“这才是我们赤火公社,相较于历史上所有起义军,最根本的不同,也是最艰巨的使命。我们不仅要打败外部的敌人,更要战胜这套延续百年的权力魔咒。”
会议结束了,但留下的思考,却比任何一场军事部署都更加沉重。打破魔咒的道路,在黑暗中依稀显现,却依然布满荆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