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凝聚了一生智慧的“最后一课”过后,林弈仿佛卸下了肩头最后一丝无形的重担。他的精力如同退潮的海水,缓慢而确定地消逝。大多数时候,他只是在庭院那棵巨大的银杏树下静坐,或是在书房靠窗的软榻上小憩,身上盖着王芸亲手缝制的薄毯。
他没有病痛,只是老了。生命的力量正以一种最平和的方式,从他布满皱纹却依旧安详的躯体中悄然流走。他吃得很少,话也更少了,但眼神始终清澈,时常静静地望着学院里来往的年轻身影,望着远处港口帆影点点,望着天空流云变幻,目光中含着淡淡的欣慰与了无牵挂的宁静。
王芸始终陪伴在他身边,寸步不离。她不再忙碌于药圃或医舍,所有的时间都用来照料他。喂他喝几口温热的参汤,为他读一段闲适的游记,或者只是静静地握着他的手,一起看夕阳将天边染成瑰丽的锦缎。他们之间早已不需要太多言语,一个眼神,一次轻柔的拍抚,便能传递所有的理解与深情。
弟子们和学院的学子们轮流前来探望,脚步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这份安宁。他们看到老师大多时间在闭目养神,便只是恭敬地行个礼,默默地在榻前站一会儿,感受那份穿越了岁月长河的、沉静如山的智慧气息,然后悄然退去。整个望归之地,都笼罩在一种心照不宣的、温柔而庄重的氛围里。
这一夜,星子格外明亮,如同黑丝绒上撒满了碎钻。秋夜的风带着凉意和草木枯萎前最后的芬芳。林弈的精神似乎比前几日要好一些,晚膳时多喝了半碗粳米粥。他让王芸推着轮椅,来到庭院中央,就在那棵银杏树下。
“就在这里坐坐吧,”他仰望着星空,声音轻得像梦呓,“这里的星空,似乎比任何地方都要清澈。”
王芸为他紧了紧膝上的薄毯,然后搬来一张矮凳,坐在他身边,将自己的手覆在他微凉的手背上。两人依偎着,一同仰望那浩瀚无垠的苍穹。星河横亘,万古如斯,静谧而深邃。
“芸儿,”良久,林弈轻轻唤她,目光依旧停留在星空深处,“这一生,辛苦你了。”
王芸侧过头,借着星光看着他清癯的侧脸,微微摇头,声音温柔而坚定:“能与你同行这一程,是我最大的幸运。”
林弈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却无比真实的笑容,那笑容里,有满足,有释然,有对她、对这片土地、对所有过往的深深眷恋与无憾。
“我也一样。”他轻声说,然后缓缓闭上了眼睛,仿佛倦极了,想要沉入一个安甜的梦境。他的呼吸变得悠长而平稳,握着王芸的手,力道渐渐松弛。
王芸没有动,也没有呼唤。她只是静静地坐着,感受着他手心的温度一点点流逝,听着他的呼吸声如同远去的潮汐,越来越轻,越来越缓,最终,归于一片永恒的宁静。
他的头微微偏向一侧,靠在轮椅的软垫上,面容平静得如同沉睡,眉宇间舒展,没有任何痛苦或挣扎的痕迹,只有一种勘破生死、回归本源的祥和。
他就这样,在璀璨的星辰注视下,在相伴一生挚爱的守候中,在倾注了毕生心血的土地上,安然睡去,再也没有醒来。
王芸久久地凝视着他安详的遗容,没有嚎啕大哭,甚至没有落下一滴眼泪。她只是俯下身,用脸颊轻轻贴了贴他尚存一丝余温的额头,如同过去无数个寻常的夜晚。
然后,她直起身,依旧握着他已然冰冷的手,抬头望向星空,目光穿越了光年的距离,仿佛在与某种无形的存在交流。她的脸上,是一种与林弈离去时相似的平静,一种使命达成、再无遗憾的释然。
她没有惊动任何人,就这般静静地坐着,守着他,直到天边泛起第一抹熹微的晨光。
当杨云清、桑雅、石坚等人如同往日一样,在清晨前来问安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金色的朝阳透过光秃的银杏枝桠,洒在轮椅中安详沉睡的老师,以及紧握着他的手、倚靠着轮椅、仿佛也陷入沉睡的师母身上。
他们瞬间明白了。一股巨大的悲痛攫住了所有人,但看着两位老人脸上那超越生死的宁静与安详,那悲痛竟奇异地化为了深沉的无言与敬意。
王芸在林弈离去后,仿佛她的生命之火也随着那最重要的羁绊而一同悄然熄灭了。她有条不紊地协助弟子们处理了林弈的身后事,按照他生前的意愿,一切从简,不设灵堂,不立碑铭,只在望归学院最高的山坡上,选了一处可以俯瞰整个城镇与大海的地方,将他的骨灰与泥土混合,种下了一株新的银杏树苗。
做完这一切,她似乎耗尽了最后的心力。她遣开了侍奉的人,独自坐在他们最后一起看星星的庭院里,望着那棵飘零殆尽的老银杏树,静静地,仿佛在回忆,又仿佛在等待。
三天后的清晨,人们发现她安然地坐在那张矮凳上,头轻轻靠着轮椅的扶手,面容恬静,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如同沉入了一个永不醒来的、与他重逢的美梦。
她随他而去了。没有告别,没有遗言,如同秋叶追随秋风,星辰隐入黎明,自然而然,从容不迫。
望归之地陷入了巨大的悲恸,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升华的宁静与力量。人们将王芸的骨灰,与林弈生前常用的一支旧笔、几页手稿一同,合葬在那株新生的银杏树下。没有宏伟的陵墓,只有一方朴素的青石,上面甚至没有刻写名字,只在背面,由杨云清执刀,刻下了林弈最后一课所总结的那三句话:
知识勇于创造
权力归于制度
人心向于美德
这方青石,这株树苗,成了望归之地唯一的精神丰碑。
自此,林弈与王芸,这对携手走过风雨一生、共同缔造了传奇的伴侣,终于彻底安眠于他们深爱的这片土地之下,安眠于他们曾无数次仰望的、璀璨的星辰之下。他们的肉体归于尘土,与山川共存;他们的精神,则如同那株必将茁壮成长的银杏,如同夜空中永不熄灭的星辰,永远照耀着这片充满希望的土地,以及所有被他们的智慧与理想所照亮的心灵。
他们的故事,在平静与伟大中,落下了最终的帷幕。而他们播下的火种,将在未来的岁月里,继续生生不息地燃烧,照亮更远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