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烛摇曳,将林羽的影子钉在墙上,像幅被揉皱又展平的墨画。他指尖捏着那卷写满规划的宣纸,指节泛白——纸上“均田令”三个字被墨迹洇透,晕成一片深黑,倒像是去年在乱葬岗见到的血污。
“吱呀”一声,门轴碾过青石的轻响漫进来。林羽抬眼时,秦瑶已立在阶前,月白罗裙沾着夜露,裙摆绣的兰草被打湿了边角,倒像是从露水里捞出来的。她发间白玉簪坠着的珍珠,在烛火里滚着柔亮的光,“闻着你书房的灯油味飘到了后院,猜你定是又熬着。”
林羽将宣纸卷了卷,塞进砚台底下:“户部那帮老狐狸又在均田令里掺沙子,说什么‘勋贵可多占百亩’,这哪是均田,分明是养蛀虫。”他忽然低笑,笑声撞在青砖上,碎成些涩味,“当年在乡学,先生教‘不患寡而患不均’,如今倒成了亲手给不均开后门的人。”
秦瑶拎着食盒走到案前,银勺舀起莲子羹时,青瓷碗沿撞出脆响:“前日去城郊,见着张老汉家的儿子在犁新分的田,那孩子光着脚踩在泥里,笑得能看见牙床。”她将碗推过来,“你夜里拆旧档时,可知他爹当年就是为了争半亩水浇地,被地主打断了腿?”
林羽望着碗里浮沉的莲子,忽然想起三年前。那时他还是个被追杀的罪臣,躲在破庙里啃干饼,恰逢暴雨冲垮了山塘,是张老汉背着他蹚过齐腰的洪水。后来老汉病死在逃难路上,临死前攥着他的手说:“若有一日你得了势,让咱庄稼人有地种,老汉在地下都给你烧高香。”
“昨日朝堂上,英国公拿当年救过我的事压我,要我在均田令里给他留千亩良田。”林羽舀羹的手顿了顿,热气糊了眉眼,“我应了。”
秦瑶忽然起身,从博古架最上层翻出个褪色的布包。包里裹着半块啃得坑洼的麦饼,是当年张老汉塞给他的。“你记不记得这个?”她将麦饼递过来,“老汉说,当官的若忘了庄稼人的苦,不如回家种红薯。”
林羽捏着那半块发硬的麦饼,指腹触到上面深浅的牙印——那是他饿极了咬的。那时他总说“宁折不弯”,可当英国公以十万边军粮饷相胁时,他还是在奏书上盖了印;当粮商囤粮抬价时,他还是让人烧了他们的粮仓。
“今早见着个农妇,捧着你亲笔写的‘均田令’哭。”秦瑶的声音轻得像雾,“她说丈夫死在战场上,可如今分到三亩地,儿子能娶上媳妇了,值。”她走到他身后,指尖点在砚台底下的宣纸卷上,“这些墨迹看着脏,底下托着的是活人的日子。”
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林羽忽然将麦饼揣进怀里,猛地抽出宣纸。他提笔蘸墨,在“勋贵可多占百亩”旁狠狠划了道斜线,再添上:“凡超占者,以贪腐论,家产入官,分与无地农户。”字迹比先前狠厉了三分,墨色重得像要刻进纸里。
“明日早朝,我就带着这卷东西去。”他将笔拍在案上,墨汁溅到手上也不擦,“英国公若敢再逼,我就把他私吞军粮的账全抖出来,大不了同归于尽。”
秦瑶看着他眼底燃起来的光,忽然笑了:“方才见你对着砚台发呆,还以为你要学那些腐儒,对着月亮叹‘初心’呢。”
林羽抓起外袍往她身上披,大步走向门口:“走,跟我去趟城郊。”
“夜半三更去城郊做什么?”秦瑶被他拽着走,裙摆扫过门槛时,带起一串银铃似的响。
“找张老汉的儿子。”林羽的声音撞在夜雾里,散成些清亮的碎片,“我要告诉他,明日早朝,他爹当年盼的日子,要来了。”
月凉如水,漫过青石板路。林羽的脚步又快又稳,秦瑶被他拽着,裙角的兰草在月光里轻轻晃,倒像是跟着风在点头。远处传来打更人的梆子声,三下,已是三更。
书房里,那半块麦饼落在案上,沾着的夜露慢慢渗进去,倒像是张老汉当年没掉的泪。而那卷改得乱七八糟的宣纸,在烛火里舒展着,墨色虽乱,却透着股要扎进土里生根的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