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在青玉灯台上明明灭灭,将林羽的影子投在墙上,忽短忽长。他指尖捏着的狼毫悬在宣纸上,墨滴在“民生为本”四字旁晕开一小团黑影,像块化不开的心事。
“吱呀”一声,门轴转动的轻响漫过寂静。林羽抬眼时,秦瑶已提着食盒立在门口,月白裙裾沾着些夜露,像是从月光里走过来的。“厨房温着莲子羹,想着你定还没歇下。”她将食盒搁在案边,目光扫过宣纸上的字迹,“又在琢磨新政?”
林羽放下笔,指腹摩挲着砚台边缘的冰裂纹:“昨日查旧账,见江南盐商囤货抬价,竟让沿岸百姓三月吃不上盐。”他忽然低笑一声,笑声里裹着些涩味,“当年在私塾读书,先生说‘为政以德’,如今倒成了用铁腕砸盐仓的人。”
秦瑶舀羹的银勺顿了顿,青瓷碗沿撞出轻响:“去年冬日,你让人拆了自己的粮仓放粮时,那些百姓可没说你不‘以德’。”她将碗推到他面前,“冷了就腥了。”
林羽望着碗里浮沉的莲子,忽然想起五年前。那时他还是个被贬的谋士,躲在破庙里啃干饼,恰逢大雪封山,是个卖炭翁分了他半块热红薯。后来那老翁被恶霸逼死,他攥着老翁留下的炭铲,在雪地里站了整整一夜——那是他第一次明白,有些道理,比“德”字更实在。
“前日审周侍郎,他说我变了。”林羽舀起一勺羹,热气模糊了眉眼,“说我当年在朝堂上敢为流民顶撞亲王,如今却为了稳住局面,默许属下用了些‘不干净’的手段。”
秦瑶忽然起身,从书架最上层抽出个旧木盒。盒里铺着块褪色的蓝布,裹着半块啃得坑洼的红薯干。“你忘了这个?”她将红薯干递给他,“老翁死前说,能让百姓有口热饭吃的,就是好官。他可没说,得用什么法子。”
林羽捏着那半块发硬的红薯干,指腹触到上面浅浅的牙印——那是他当年啃的。那时他总说“要堂堂正正”,可当叛军拿百姓当人质时,他还是让人在箭簇上涂了麻药;当粮商捂着粮仓见死不救时,他还是下令拆了锁。
“昨日见着个老妪,捧着你亲笔写的‘轻徭薄赋’告示哭。”秦瑶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她说儿子死在战场上,可如今孙子能吃饱饭了,值。”她走到他身后,指尖轻轻点在宣纸上的墨团,“这些墨痕,看着脏,底下托着的是活人的命。”
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林羽忽然将红薯干揣进袖中,重新提笔。笔尖饱蘸浓墨,在“民生为本”下续写:“开荒地者,三年免赋;囤粮抬价者,籍没家产”。字迹比先前凌厉了三分,墨色也重得像要刻进纸里。
“明日早朝,便奏请推行‘均盐令’。”他搁下笔,墨汁在笔尖坠成小珠,“江南盐商若敢再作妖,就抄了他们的盐场,分与百姓自营。”
秦瑶看着他眼底重新亮起的光,忽然笑道:“方才见你对着宣纸发呆,还以为你要学那些酸儒,对着月亮叹‘初心’呢。”
林羽拿起莲子羹一饮而尽,瓷碗往案上一放,发出清脆的响:“初心?”他指着窗外,夜色里隐约能看见皇城根下的贫民窟,“当年在破庙里盼的,不就是让那些茅草屋里的人,冬天能有口热汤喝?”
他走到墙边,摘下挂着的佩剑,剑鞘上的铜环撞出细碎的声浪:“周侍郎懂什么?他以为初心是块干干净净的玉,碰不得半点灰。可这世道,得把玉碾碎了,混着血和泥,才能垒出百姓能站稳的台阶。”
秦瑶望着他将那半块红薯干小心翼翼地收进贴身的锦囊,忽然想起去年他拆粮仓时,也是这样,把老翁的炭铲别在腰间。那时她便知,这人看着冷硬,心里始终揣着点滚烫的东西,只是被世事磨得换了模样。
“夜深了。”秦瑶吹熄案头的烛,只留一盏廊灯,“明日还要跟户部那些老顽固较劲呢。”
林羽嗯了一声,目光落在宣纸上。月光从窗棂漏进来,在“民生为本”四字上流淌,倒像是给那些凌厉的笔画,镀了层柔和的边。他忽然明白,有些改变,不是失了初心,而是让初心在泥里生了根。
剑鞘上的铜环又轻响一声,像是在应和他心里那句没说出口的话——
只要那些茅草屋里的灯,能亮得久些,再久些,这点“变”,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