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的试验田边,搭起了一间简陋的木棚。
棚顶铺着的茅草被春风吹得簌簌作响,棚下却收拾得井井有条——各式铁料按粗细码在墙角,木材分堆架在木架上,几张泛黄的图纸用石块压在木桌一角,上面画满了密密麻麻的线条与批注。
西南风吹得新翻的泥土散发着湿润的腥气,混着远处麦田的青涩气息,漫在杨改光鼻尖。
他半蹲在铁匠炉旁,左腿膝盖上垫着块旧麻布,手里攥着一把刚锻好的铁犁头,手中握着一把粗粝的锉刀,正专注地打磨着新铸的犁铧。
炉火还在微微发烫,映得他额角的汗珠晶莹发亮。
杨改光眉峰紧蹙,眼神却亮得惊人——这是做自己真正热爱之事时,才会有的炽热与纯粹。
对他来说,与木石铁器为伴,将脑中那些奇思妙想化作能助农桑的器具,比在麓川学宫听那些腐儒空谈“经义为本,匠术为末”畅快百倍。
自蒙公主殿下赏识,受命主持农具改良之事,他便像是鱼儿入了水。
从前在麓川学宫,那些先生总说他钻研的是“奇技淫巧”,难登大雅之堂,可如今,他能用自己的双手,将图纸上的构想变成实实在在的农具,能让农户们耕种时少些辛苦。
这份价值感,是从前从未有过的。
盛元帝拨下的作为试验田的地块平整开阔,南临一条清澈的小河,灌溉极为便利。
试验田的一边是搭建起来的简易工坊,锯子、凿子、铁锤等工具分门别类挂在墙上,另一边则划分成几块水田旱田,分别试种着不同的粮种,摆着他改良过的曲辕犁、龙骨水车,还有正在调试的耧车。
这些日子,他几乎吃住都在这里,天不亮就起身琢磨图纸,深夜还在借着油灯的光打磨零件。
杨改光知道,自己是找到了真正的归宿。
他天生就对这些器物有着异于常人的敏感,一块木头的纹理、一块铁的韧性,他只需触摸便能大致知晓其用途;改良农具时,那些旁人觉得棘手的难题,在他这里往往能找到巧妙的解法。
每一次成功的调试,每一次看到农户们试用时惊喜的眼神,都让他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成就感。
除了改良农具,他还谨记观潮“广纳匠才”的嘱托,四处寻访有技艺的工匠。
不管是乡间擅长打造农具的老铁匠,还是流落街头、身怀绝技却无人赏识的手艺人,只要听闻消息,他便亲自登门拜访。
有的人起初不愿出山,觉得跟着一个“毛头小子”做这些“奇技淫巧”是不切实际的事情,他便耐心演示自己改良的农具,细说巧匠院的规划,许以优厚的待遇和尊重。
渐渐地,工坊里已有七八位匠人落脚,锯木声、打铁声、锤击声日夜不绝,原本冷清的试验田也渐渐有了热闹的气息。
可再忙碌的日子,也总有失神的瞬间。
比如此刻,他正拿着砂纸细细打磨犁头,指尖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目光越过绿油油的麦田,望向盛京方向那片隐约可见的宫墙轮廓,眼神渐渐变得有些恍惚。
春风拂过他的发梢,带着远处的花香,也勾起了他心底那份藏不住的牵挂。
他在想那位高高在上的金枝玉叶。
殿下,此刻在做什么呢?
是在球玉宫里批阅关于农事的奏疏,还是在庭院中与宫女一同赏花?
他甚至会忍不住偷偷猜想,她会不会偶然想起这片试验田,想起他这个蒙她赏识、为她奔波的寒门匠户?
杨改光自幼便因痴迷器械被同龄人视作异类,别的孩童在田间追逐嬉戏时,他总蹲在祖父的工坊里看打铁;在麓川学宫时,他更是独来独往。
他骨子里的傲气,便是在这份长久的孤立中慢慢滋长的——他不屑于迎合世家子弟的虚情假意,也不信所谓的“门第之见”,只觉得唯有真才实学才值得被尊重。
可遇见公主之后,这份傲气却悄然有了裂缝。
他想起初见时,她站在廊下迎接,语气温和,目光清澈,没有半分皇室贵女的骄矜;想起她指着图纸,精准地提出齿轮选材的问题;想起她谈及“巧匠院”时,眼中闪烁的对天下民生的关切,那句“能让百姓温饱和暖的,便是大本事”,至今仍在他耳边回响。
他知道自己不该有这样的心思。
他们之间隔着的,何止是身份的云泥之别——她是盛朝唯一的长公主,金枝玉叶,受万民敬仰;他是寒门匠户之子,满身泥屑,连踏入宫门都需专人通报。
这份念想,本就是镜花水月般的奢望,若被旁人知晓,轻则斥为“痴心妄想”,重则可能被扣上“亵渎公主”的罪名。
可情窦初开的心事,就像春天田里的野草,越是想压抑,越是疯长。
他会在夜深人静时,借着油灯的光翻看公主批注过的图纸,想起她在书房里指着图纸与他探讨的模样;会在打磨零件时,突然想起她那句赞许的“做得极好”,指尖便会不自觉地放慢速度;甚至会在梦中,梦见自己站在她身边,一同看着改良的农具在天下推广,看着百姓们捧着饱满的谷穗向他们道谢,她转头对他笑,眉眼间的暖意比春日的阳光还要明媚。
这份心思,他不敢对任何人言说,只能将其藏在心底最深处,在忙碌的间隙,偷偷拿出来回味片刻,又赶紧压下去,怕被人看穿这份不合时宜的情愫。
“叮——”
铁犁头不小心撞到了旁边的铁块,发出清脆的声响,将杨改光从思绪中拉回现实。
他猛地回过神,脸颊微微发烫,连忙低下头,继续专注地继续打磨,可心跳却像擂鼓般停不下来。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伴随着几声清脆的笑语,打破了试验田的宁静。
杨改光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望去,瞬间便僵在了原地。
只见田埂尽头,几骑人马缓缓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