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首的那道身影,身着一袭月白色的袄裙,领口和袖口绣着细碎的缠枝莲纹,腰间系着一条碧玉带,裙摆随着马蹄的起伏轻轻摇曳,既不失端庄,又带着几分灵动。
不是观潮是谁?
她的头发梳成简洁的垂鬟分肖髻,只插着一支白玉簪,没有过多的装饰,却依旧难掩那份清贵绝尘的风姿。
杨改光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手中的砂纸“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他下意识地想要整理一下自己的衣衫,却发现身上沾满了泥土和铁屑,不由得有些窘迫,脸颊更烫了。
待人马走近,他才发觉,观潮身边还陪着一个锦衣华服的少年郎。
那少年郎身形挺拔,面容俊朗,嘴角挂着不羁的笑意,正侧头看着观潮,眼神里满是熟稔的亲近。
杨改光认得,此人正是平宁侯扈随的独子,扈况时。
关于扈况时的传闻,他在麓川学宫时便听过不少。
世人皆言平宁侯府是天下首富之家,扈况时更是天生的经商奇才,年纪轻轻便掌管了扈家半数产业,出手阔绰,在盛京的权贵子弟中颇有声望。
更有人说,他与玉荣公主自幼一同长大,青梅竹马,是陛下心中默认的驸马人选。
可在杨改光看来,扈况时不过是命好生在了富贵人家。除了经商算计,便只剩游山玩水的闲情逸致,胸无大志,更不懂民生疾苦。
这样的人,实在不配站在心怀天下的公主身边。
他看着两人并驾齐驱的模样,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心底像是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隐隐发闷。
杨改光心绪纠结,一时竟忘了行礼。
直到观潮的马停在木棚前,她翻身下马,温和地开口问:“杨公子,近来新犁进展如何?”
他才回过神来,躬身行了一礼:“殿下……殿下万安。进展一切顺利,新改良的犁铧已经打磨得差不多了,正准备下午带两个匠人去田里试耕。”
“是吗?辛苦了。那正好,我来看看。”观潮翻身下马,笑着迈步走向试验田。
她走到试验田边,目光先是落在那些长势喜人的庄稼上,又转向摆放在一旁的农具,细细打量着眼神中满是关切。
杨改光定了定神,努力压下心底翻涌的悸动与窘迫,快步跟上,指着身边那具最显眼的曲辕犁说道,“殿下请看,这犁头我又做了些调整,改用了更坚硬的精铁,犁壁的弧度也重新校准过,如今耕地时更省力,也能深耕入土,有利于作物扎根。”
观潮径直走到犁前,伸手轻轻掂量了一下犁架,问道:“这犁的重量比之前减轻了?”
“回殿下,是。”杨改光连忙跟上,指着犁身解释道,“草民将犁架改成了枣木材质,既保证了坚硬,又减轻了重量,农户们操作起来能更省力。”
“做得极好,”观潮点头赞道,“上次你说正在改进耧车,如今进展如何了?能否实现你说的一牛三犁,同时播种施肥?”
“已经有眉目了!”提起自己的成果,杨改光的眼睛亮了起来,先前的窘迫和紧张都消散了不少。
他快步走到木桌旁,掀开压在图纸上的石块,拿起一张最新画的图纸,又转身快步走到观潮面前,小心翼翼地展开,指着上面的设计说道:“殿下请看,这里用齿轮传动,带动三个耧脚,前面播种,后面施肥,效率能提高三倍不止。而且我还考虑到不同作物的播种间距,设计了可调节的装置……”
他滔滔不绝地说着,语速越来越快,手指在图纸上不停比划,眼神中满是兴奋与期待。
他有太多的想法想要告诉她,太多的细节想要向她解释,恨不得把这段时间所有的心血都一一讲给她听。
他想让她知道,她的信任没有被辜负;想让她看到,他并非只会埋头打磨的匠人;更想借着这个机会,能多和她待一会儿,多听听她的声音。
观潮听得很认真,时不时点头回应,偶尔提出一两个问题,都精准地戳中要害,这让杨改光越发激动。
可就在他说得正投入时,准备拿出新画的水车改进图纸,想详细跟她说说如何提高灌溉效率,身边的扈况时却忽然开口了:“殿下,时候不早了。”
杨改光的声音猛地顿住,像是被人泼了一盆冷水。
他看向观潮,眼中满是不舍与恳求,希望她能再多留片刻,听他把话说完。
可观潮只是微微颔首,对着他温和地笑了笑:“杨公子辛苦了。改日我再过来听你细说,今日确实还有别的安排。”
她的语气依旧温和,没有半分不耐,可杨改光的心还是沉了下去。
他僵在原地,手里还攥着那张图纸,指尖微微发白。
他怎么会看不出来,他们今日来此,不过是顺路经过,来看他的农具进度,不过是顺带罢了。
扈况时笑着说道:“杨公子,你慢慢忙,我们先走了。”
观潮点了点头,又看向杨改光,叮嘱道:“试验时务必小心,若有任何需要,随时派人去宫中通报。”
“草民遵旨。”杨改光躬身应下,头埋得很低,不敢再看她的眼睛。
他能清晰地听到两人转身离去的脚步声,听到马蹄声渐渐远去。
直到那声音彻底消失在田埂的尽头,他才缓缓直起身,僵硬地转过头,望着空荡荡的田埂,久久没有动弹。
他握紧了拳头,心底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他知道,自己留不住她。
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而他,不过是个守在京郊试验田的匠户。
他没有扈况时那样的家世背景,不能像他那样随心所欲地陪伴在她身边;他也没有与她自幼相伴的情谊,不能轻易地打断她的行程。
他能做的,只有在这里默默耕耘,用自己的技艺做出成绩,证明自己的价值。
没关系,杨改光对自己说。改日她还会来的。
只要他足够优秀,只要他做出足够多的成绩,比如让这试验田的粮食产量翻倍,比如让改良的农具推广到全国,总有一天,她会真正注意到他,会愿意为他停下来,听他把所有的想法都讲完。
他转身回到工坊,捡起地上的砂纸,重新握住犁头。
锉刀划过铁面的“沙沙”声再次响起,只是这一次,指尖的力道重了许多,那些不敢言说的情愫,心中的牵挂与执念,都化作了继续前行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