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扬州主城区那天,天刚放亮。东边的天幕被晨光推开一条细缝,江面上的雾气像一层未散的绸。有人在岸边洗涮渔网,动作慢,却有一种不慌不忙的踏实。我踏上往南的路,下一站,是扬州最南缘的江都。
江都不是那种一眼就能让人惊叹的地方,它的气势藏在日常里,藏在河湖荡漾的水面里,也藏在几十年不动声色的运河流里。车进入江都地界时,窗外是大片的麦田和油菜花地,黄绿相间,分割得整整齐齐。河网纵横,水道把田地切割成矩形,远看像铺了一张旧地图。
江都的地势很平,平得让人站在田埂上,一转身便能看见几公里外的村庄轮廓。风不大,水却不断,有小沟渠,有大河道,最壮观的,是京杭大运河和长江交错处那种天然的张力。
我住在江都区仙女镇的一家小客栈。老板五十多岁,说话带着江都人特有的温吞和醇厚。他看到我背着包,就问:“南下来旅行啊?这镇子不大,但吃的还算有记头。”
我笑笑:“有啥推荐?”
“早点吃干丝和早茶,午饭去河边吃焖面,晚上如果不赶路,就去看水上夜景。”
江都的干丝和扬州干丝不太一样,切法细,浸得透,清汤里带着一点淡淡的鸡油香。我在街口的小馆子坐下,旁边都是本地人,喝茶、聊闲事,节奏慢得让人不自觉松下来。
吃完早点,我沿着老城区走。这里没有扬州主城的园林雅致,却有一种实在的烟火味。街边的老房子多是七八十年代的砖瓦结构,门口堆着柴火或者旧农具。老人坐在树荫下,边抽旱烟,边聊当年的“运河水怎么涨到门槛”。
有位老人听说我从北边一路走来,笑着问:“北方风大,我们这儿风不大,但水多。你写东西,要写写我们这里的水,江都人离不开它。”
我点头。江都人和水的关系,确实像骨头和筋一样贴合。河道多,闸口多,几乎每十公里就能看见一处水利设施。新旧交错,像是几代人共同的记忆。
中午,我去了邵伯镇。这里最有名的是邵伯湖和邵伯古镇,还有那条带着旧时江南氛围的老街。邵伯湖比我想象的更大,水面开阔,芦苇成片。有渔民在湖面撑着小船捞虾,有几个孩子坐在岸边钓鱼。
我站在湖边,看着一只白鹭掠过水面,落在芦苇深处。湖面很安静,只有微微的水波推着岸边的竹排。我突然意识到,这种安静不是空,而是藏着力量的安静。
老街离湖不远,街道不长,却干净、朴素,石板路上有岁月留下的痕迹。路边的铺子卖邵伯的青虾、菱角、咸鸭蛋,还有当地的熏鱼。一个卖熏鱼的阿姨热情得很,硬塞给我一块尝,甜咸适中,带着烟熏味,她说:“我们这熏鱼是冷吃的,不上火。”
我边吃边逛,街口有一座古戏台,木结构,几根梁柱都已经退色。戏台旁边坐着几个老人,听老戏录音。他们说很久没看过现场戏了,镇上年轻人都外出打工,留在本地的更多是老人和小孩。
下午,我继续往南走,路过武坚镇。这里没有景点,也没有特别的名气,但道路宽敞,房屋整齐,田野一片接一片。武坚的土地非常肥沃,水稻、小麦、油菜都是大片大片地种。农田里能看到插秧机、喷灌设备,现代化程度比我想象的高。
我在田间的小路上停下脚步,看见一位农民正在检查水泵。我们聊了几句,他说:“我们这里,就靠这几条水去糊口,丰不丰收全看水利。”他说话时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对土地的信任。
傍晚,我回到江都主城。江都城区不大,但干净、整齐,路两旁的银杏树叶子发黄,一阵风吹过,地上落了一层。新开的大型商场和老街区在这座县城里并存,没有违和感。
夜色降下来后,我去了运河边。江都这一段的京杭大运河宽阔平坦,夜景灯光亮起,河面像一条铺开的绸带。有人在河边散步,有人打太极,也有人推着婴儿车慢悠悠溜达。
河上的货船慢慢驶过,灯光一闪一闪。船工们在船头抽烟,有人在喊话,声音在水面上被推得很远。那一刻,我能感受到江都作为运河节点的历史感——河水流着,船来船往,几十年、上百年,从未停下。
我在河边坐了很久,直到夜色深沉。城市安静下来,只剩下远处偶尔传来的汽车声。
回到客栈,外头的小巷被灯光映得暖黄。老板坐在门口剥花生,看到我回来,随口问:“怎么样,我们这地方,有啥好写的?”
我笑着说:“太多了。”
他哈哈笑了一声,不再多问。
回房后,我写下今天的记录:
江都是被水养大的地方。水系纵横,土地肥沃,人也温厚。它没有扬州主城的秀气,也没有大城市的繁华,却有一种慢下来就能体会的踏实感。
它像一座把日子过在水上的县城,用几十年如一日的方式,守着田地、河道和老街。
写完,我把笔放下。窗外的灯逐渐熄灭,江都的夜静得很实在。
明天一早,我将继续往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