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又或者说,被拉伸成一道无限延长的、闪烁着幽蓝磷光的射线,而射线的尽头,就是穹顶之上那个我既熟悉又无比陌生的身影。
是父亲。
这个念头如同一把冰锥,狠狠扎进我的大脑皮层,比我刚刚用微型解剖刀划开自己咽喉带来的刺痛要剧烈千百倍。
我的呼吸停滞了,肺部像一个被抽干空气的皮囊,紧紧地收缩着,每一次试图吸气都像是在吞咽碎玻璃,咽喉处那道新鲜的刻痕随之抽搐,渗出温热的血珠,顺着颈侧滑落,留下黏腻而腥甜的触感。
我能听见自己心脏在胸腔里发出的狂野擂鼓,每一声都撞击着我的耳膜,震得我头晕目眩;耳道深处甚至泛起一阵阵低频嗡鸣,仿佛有无数细针在颅骨内壁轻轻刮擦。
那道全息投影是如此的真实,真实到我能看清他眼角的细纹,那是他每次对我微笑时都会挤出的痕迹;我能看清他花白的鬓角,那是他为了警局的案子熬夜操劳留下的勋章;我甚至能看清他藏蓝色制服上那枚微微反光的警徽,上面的编号——03711——像烙铁一样烫在我的视网膜上,每一次眨眼都能在黑暗中留下灼烧般的残影。
可也正是这该死的真实,将我拖入了无底的深渊。
因为我同样看清了他手中的东西。
那把微型解剖刀,和我刚刚从自己咽喉中咳出的那一模一样。
更让我浑身血液凝固的,是刀柄上那处独特的、月牙形的磨损。
就在几分钟前,当这把刀从我喉咙里带着血珠被咳出时,刀柄上的磨损痕迹,与我瞳孔深处倒映出的、十二年前那桩屠杀案凶手留在现场的鞋跟拓印,实现了分毫不差的重合。
而现在,我的父亲,我心中永远的英雄,正用他自己的手,握着这把属于凶手的刀,将那冰冷的刀锋,对准了自己的咽喉。
“不……”我喉咙里发出一声沙哑的、不似人声的呻吟,声音撕裂在喉管的伤口上,带来一阵钻心的灼痛。
我试图摇头,试图否认眼前这荒谬绝伦的景象,但我的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肌肉绷紧如铁铸,指尖却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四道月牙形的凹痕。
我咽喉处的伤口,那道作为密钥被激活的刻痕,正与父亲投影上的刀锋遥相呼应,产生一种诡异的共振,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的灼痛感,仿佛有无数微小的金属丝在血管中穿行,每一次心跳都推动着它们向大脑深处钻探。
我感到身边的林疏桐也停止了呼吸。
她身体的温度骤然降低,我能感觉到她左肩轻轻抵着我的右臂,那触感冰冷而紧绷,像一块即将碎裂的玉石。
她那双美丽的、此刻却布满逆流裂痕的虹膜,死死地盯着穹顶,瞳孔边缘泛起细微的血丝,仿佛视网膜正在承受超负荷的数据冲刷。
她右腿动脉处的伤口还在渗出鲜血,那些血液没有滴落在地,而是在空中诡异地悬浮着,组成一幅复杂而精确的声纹图谱——那是她母亲遇害当晚,凶手留下的唯一声音线索。
每一滴血珠都在微光中折射出扭曲的波形,像一首无声却震耳欲聋的安魂曲,在我耳畔低吟。
我们两个人,用自己的血肉和伤痛,像两个最虔诚的信徒举行一场邪异的献祭,终于召唤出了我们追寻十二年的“神只”——一个准备用凶器自戕的父亲。
这算什么?
迟来的忏悔?
畏罪自杀的录像?
还是……某种更加扭曲、更加恶毒的留言?
“沈墨,”林疏桐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我混乱的思绪,“看他的眼睛。”
我猛地抬头,强迫自己越过那致命的刀锋,望向父亲的双眼。
那是一双我再熟悉不过的眼睛,曾经充满了威严、智慧与慈爱。
但此刻,在那全息投影的双眸深处,我看不到任何情绪。
没有恐惧,没有悲伤,没有悔恨,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生命迹象。
那是一片空洞的、死寂的虚无,就像两颗被精心打磨过的黑色玻璃珠,表面光滑,却毫无深度,连光都无法在其中折射。
他不是在自杀。
这个认知让我瞬间汗毛倒竖,后颈的寒毛根根竖起,仿佛有冷风贴着脊椎一路向上爬行。
一个活生生的人,在做出结束自己生命这个重大决定时,眼神绝不可能是这样的。
这更像是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傀儡,正在执行最后一道指令。
与此同时,我们周围的环境也发生了剧烈的变化。
那七具代表着十二年前屠杀案受害者的磷光人形,它们所引发的枪声变得更加密集、更加真实。
尖锐的破空声、子弹撞击墙壁的跳弹声、躯体中弹后沉闷的倒地声……这些声音不再是遥远的回响,而是如同就在我们耳边发生,每一次枪响都震得我耳膜发麻,胸腔共鸣,仿佛我也正站在那场屠杀的现场,子弹擦过耳际,带起一阵灼热的气流。
我右腕上那道为了与子弹坐标产生量子纠缠而划开的声带刻痕,此刻正灼烧得如同烙铁,皮肤表面微微隆起,像有电流在皮下窜动,每一次脉搏跳动都带来一阵刺痛的痉挛。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每一颗虚拟子弹的弹道,它们在空气中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死亡之网,而这张网的中心,不是我和林疏桐,而是穹顶上父亲的投影。
它们不是在重演屠杀,它们是在……行刑!
而墙壁上那些由暗红色液体构成的、显示着陈警监警徽编号与我父亲解剖编号的克莱因瓶结构,开始以一种令人不安的频率闪烁。
液体流动的速度加快了,仿佛拥有了生命,在墙上蠕动、重组,发出细微的“汩汩”声,像是某种活体组织在血管中搏动。
林疏桐植入瓶心的那枚声纹干扰芯片,正发出“嗡嗡”的低鸣,驱动着整个密室的微痕全息投影系统超负荷运转,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臭氧味,混合着铁锈与血腥的气息,令人作呕。
空气中,她母亲遇害案现场的那些微尘、纤维、血迹斑点,开始像受到磁力吸引的铁屑,疯狂地朝着父亲的投影汇聚而去,发出细微的“嘶嘶”声,如同无数细小的虫子在爬行。
两起相隔数年的命案,我父亲的死亡之谜,她母亲的被杀之谜,在这一刻,通过我们两个子女的身体作为媒介,被强行融合、解析、重构。
我们的身体,从一开始就不是我们自己的。
它们是档案馆,是保险柜,是我们的父母用我们无法理解的技术,将那些最危险、最致命的秘密,以伤痕和植入物的形式,封存在了我们血脉的最深处。
而解开这一切的代价,就是用我们自己的鲜血和痛苦,去一遍遍地复现他们当年的绝望。
“他在保护什么……”林疏桐喃喃自语,她的声音干涩,像是从砂纸上磨出的,每一个字都带着颤抖的尾音。
她的目光死死锁定在父亲投影的手上。
那只手稳定得可怕,没有一丝颤抖,正以一种匀速的、不容置疑的姿态,将微型解剖刀的刀尖,一寸一寸地,推向自己的颈动脉。
我明白了。
这不仅仅是一个影像,这是一个倒计时。
一个由我们亲手启动的、不可逆转的程序。
当刀锋触碰到皮肤的那一刻,某种被隐藏到极致的真相将被彻底引爆。
是父亲留下的最后线索?还是凶手设下的最终陷阱?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不能让它发生。
或者说,我必须亲眼见证它的发生。
这种矛盾的情绪几乎要将我撕裂,胸口像被两股相反的力道拉扯,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撕裂般的痛感。
我冲着穹顶的投影,发出一声嘶吼,但这声音被四周震耳欲聋的枪声瞬间吞没,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父亲投影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
刀锋已经贴近了皮肤,我甚至能看到投影中,他咽喉处的皮肤因为受到刀尖的压力而微微凹陷下去,泛起一层几乎不可见的苍白。
那冰冷的、闪烁着金属寒芒的刀尖,距离刺破皮肤、割开动脉,只剩下最后,也是最漫长的一段距离。
整个密室的光线在这一刻仿佛都被那小小的刀尖所吸引,汇聚成一个毁灭与希望并存的奇点。
时间在这一刻被拉伸成一条无限延伸的线,线的尽头,是地狱,还是我苦苦追寻了十二年的答案?
我的目光,林疏桐的目光,整个房间里所有疯狂闪烁的数据流和全息投影,都聚焦于此。
那把刀,距离他的咽喉,只剩下最后零点一毫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