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德三年,冬。坤宁宫的铜漏刚过卯时,滴答声浸在霜气里,显得格外沉滞。檐角的铜铃被冻得发僵,风拂过也只发出“嗡嗡”的闷响,像失了声的叹惋。殿外的红梅裹着一层细密的白霜,花瓣凝着冰晶,远望去像被雪压凝的胭脂,风一吹,细碎的霜花簌簌落在阶前,给青石板的纹路镶上了银边,连砖缝里的枯草都结着冰碴。我披着素绫披风立在菱花镜前,披风衬里的绒絮是去年新弹的,暖得能焐热指尖,领口紫貂毛是陛下北狩时亲手猎的,针脚密实,可这暖意却抵不过镜中鬓角那点若有若无的霜色——比殿外的霜更凉,是三年来在深宫熬出的寒。镜中映出殿角的铜鹤香炉,青烟细细袅袅,却散不开满室的沉静。
宫女锦书正为我梳发,她的手指纤细温热,象牙梳齿划过发丝时,带着经年浸润的温润触感——这梳子是潜邸时陛下亲手挑的,那年他还是被权臣排挤的亲王,我们在南宫的寒夜里抄录旧档,炭火常常烧到后半夜就灭了,我的手指冻得发僵,头发也结着冰碴,他就用这柄梳子一点点为我拢顺,齿间似还留着当年炭火的余温。如今齿尖已磨出细痕,边缘被摩挲得圆润光滑,却比尚衣监后来呈的那些嵌东珠、镶宝石的金梳更称手。“娘娘,太子殿下已在偏殿候了半个时辰,”锦书的声音轻得像落雪,生怕扰了这晨的静谧,“他怕您昨夜为赈灾疏熬得晚,特意让小厨房温着粥,连茶都没敢多要一杯。”我望着镜中自己沉静的眉眼,眼角的细纹在晨光下若隐若现,示意她将发鬓挽成简洁的圆髻,只簪一支素银簪:“今日要教他看江南赈灾疏,穿得素净些,魏党那群人眼睛比鹰还尖,别让他们抓着由头,说太子奢靡误事。”
偏殿的地龙烧得正好,暖意顺着青砖漫上来,却暖不透萧燊周身的寒气。二十岁的太子,肩背已如御花园的青松般挺拔,玄色常服的袖口磨出了毛边——是连日翻查旧案、握笔太用力磨的,指腹还沾着点未洗尽的墨渍。他正对着案上的舆图出神,案边堆着半尺高的旧档,都是近年江南的粮价册和灾情奏报,最上面一本的封皮已被翻得起皱。他指尖无意识地掐着舆图边缘,指节泛白得像冻住的玉石,连我踩着软毡走近都没察觉。那幅《江南舆图》是前年新绘的,绢布厚实,江南三州被朱笔重重圈出,红得刺眼,旁边用小楷注着“水溃圩堤,灾民百万,饿殍载道”的字样,墨迹新鲜得像是昨夜刚添,还带着点未干的潮气,想必是他熬夜批注的。
“阿燊。”我在他身旁的玫瑰椅上坐下,指尖轻轻点在舆图上被淹得最惨的湖州,那里曾是鱼米之乡,如今只剩一片泽国,“这三州的赈灾款,魏进忠在朝会上只肯拨五十万两,你怎么看?”萧燊猛地抬头,眼底的怒火像被点燃的炭火,连眼尾都泛着红,声音都发颤:“儿臣已让詹事府的周詹事查过江南粮价,自入秋大水后,米价一日三涨,如今一两银子只能买两斗米,五十万两只够买十万石米!分到百万灾民手里,每人不过一升,煮成稀粥也撑死活不过三日!”他指着舆图上的朱圈,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语气里全是愤懑,“魏进忠要在通州建生祠,雕梁画栋还要鎏金,那银子怕不是全从赈灾款里抠的!他这是拿百姓的性命填自己的功德碑,是要遭天谴的!”说着就要去取案上的奏本——那本《请增赈灾银疏》摊开着,字迹力透纸背,字里行间的怒火几乎要烧透纸背。
我伸手按住他的手腕,指腹触到他掌心的硬茧——一半是练骑射磨的,边缘粗糙;一半是握笔杆蹭的,集中在指腹,这是他日夜操劳的印记。“冲动是魏党的圈套。”我将一杯温好的姜枣茶推到他面前,定窑白瓷盏壁暖融融的,杯沿还留着我刚试过的温度,这盏是当年我的陪嫁,釉色莹润,见证过潜邸的寒夜,“你父皇如今对魏党已有疑心,前日还问我‘魏卿近来建生祠是不是太过张扬’,可他缺实打实的凭据。魏进忠在朝经营十年,六部都有他的人,你若当庭与他争执,他转身就会联合御史参你‘太子干政、苛责辅臣’,甚至说你‘收买民心、图谋不轨’。你舅公谢渊当年便是急着叩阙弹劾秦云克扣边饷,被魏党抓了‘越权言事’的把柄,罗织罪名落得个弃市的下场,我至今记得他临刑前,血溅长街的模样,这个亏,我们不能再吃。”
萧燊的肩膀肉眼可见地垮了些,捧着茶盏的手轻轻晃着,茶水溅出一点在案上,晕开一小片湿痕,沾湿了舆图的一角。“可儿臣去年去江南巡查,在湖州城外亲眼见灾民易子而食的惨状,”他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悲悯,喉结滚动了几下,“有个妇人抱着饿死的孩子,跪在路边求我救救她,那孩子的脸都瘦得脱了形……儿臣是储君,是未来的天子,看着他们死,良心不安。”“娘知道。”我抬手抚了抚他的发顶,像他小时候受了委屈扑进我怀里那样,他的发还带着少年人的柔软,“但我们要等,等一个让魏党无可辩驳的时机。你先把奏本压下,暗中让詹事府的人乔装成货郎去江南,别惊动地方官——那些地方官多是魏党亲信,靠不住。让他们去灾民里扎根,把灾民的手印、饿死之人的名录、还有魏党亲信侵吞粮款的账目都收上来。有了这些铁证,哪怕魏党嘴再硬,你父皇也能名正言顺地处置他,连他的党羽都摘不干净。”
巳时刚过,殿外的霜色渐褪,阳光透过窗棂洒下细碎的光斑。掌事太监李德全就踮着脚进来回话,步子放得极轻,几乎听不到声响,声音压得极低:“娘娘,贤嫔苏氏求见,说给您送些刚蒸好的枣泥糕,还说……是二皇子最爱吃的那种,加了山药的。”我笑着让锦书添副碗筷,顺便温一壶桂花酿——苏氏性子温软,是宫里少有的清净人,无儿无女,却把我家阿炼当亲儿子疼。萧炼自小体弱,翰林院的差事又清苦,俸禄薄,常要熬夜抄录旧档,苏氏就常炖些银耳莲子羹、做些软糯的点心给他送去,天冷了送暖炉,天热了送酸梅汤,两人虽无血缘,倒比亲母子还亲厚。有次阿炼染了风寒,还是苏氏衣不解带地守了两夜,比我这个母后还周全。
苏氏进来时,手里捧着个描金食盒,食盒外裹着厚厚的棉帕,显然是怕糕凉了。她的锦缎宫装下摆沾了点雪沫,裙角还有些泥点,显然是从翊坤宫一路快步赶来的,连斗篷的系带都歪了。“姐姐。”她福了福身,动作有些急促,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这是我亲手做的枣泥糕,加了些山药和茯苓,健脾养胃,想着太子殿下连日操劳,二皇子在翰林院也辛苦,便趁热送些来。”我拉她坐在我身边,伸手替她拢了拢歪掉的斗篷系带,见她眼圈微红,眼下还有未擦净的泪痕,连鼻尖都是红的,便知是为阿炼的事急哭了。“可是阿炼在翰林院受了委屈?你慢慢说,有姐姐在,没人能欺负他。”
苏氏愣了愣,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描金食盒的花纹上,“嗒”地一声,晕开一小片湿痕。她攥着帕子的手都在发抖,可见是真的急坏了。“姐姐明鉴。昨日我去翰林院给阿炼送暖炉,刚到廊下就听见里面吵声震天。魏进忠的幕僚张诚,正指着阿炼的鼻子骂,唾沫星子都溅到阿炼脸上了,说阿炼不肯为魏进忠的侄子魏镞修改那篇《生祠赋》,是‘不识抬举’‘给脸不要脸’,还要让人革去他的编修差事。”她抹了把泪,语气里全是疼惜,“阿炼性子倔,梗着脖子不肯低头,说‘赋者,述功德也,魏公子无功无德,通篇虚言谄媚,臣是翰林院编修,当秉笔直书,改不了这样的文章’,气得张诚当场就摔了茶碗,瓷片溅了阿炼一袖口,划了道小口子,渗着血呢。”
我递过一方绣着兰草的软帕,轻声道:“阿炼有风骨,没丢我们皇家的脸,该赏。”转头吩咐锦书,声音沉了几分,带着皇后的威仪:“去取我那支赤金点翠步摇,用紫檀木锦盒装好,你亲自送到翰林院去,当着所有编修和张诚的面,说是本宫赏二皇子的,赏他‘秉笔直书、不阿权贵’。”苏氏连忙起身道谢,眼眶还是红的,却多了几分安心。我按住她的手,拍了拍她的手背:“你我在宫里相依为命这么多年,从潜邸时就一起伺候陛下,何须见外。这赤金点翠步摇是陛下当年册封我为皇后时亲赏的,簪头的孔雀羽翠还是安南进贡的上等料,整个后宫独一份。魏党再横,也不敢动本宫的赏赐,更不敢驳本宫的面子。这步摇送去,一是给阿炼撑场面,二是告诉张诚,告诉魏进忠,二皇子是我坤宁宫护着的人,动他就是打我的脸。”
话音刚落,就听见殿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带着点少年人的急促,还有靴子踩在雪地上的“咯吱”声。萧炼穿着一身青布翰林袍,袍角沾着雪沫,袖口还有块深色的污渍,像是昨日溅上的茶渍,他冻得鼻尖红得像颗樱桃,耳朵也冻得发紫,见了我便躬身行礼,声音还带着点寒气,却依旧沉稳:“儿臣参见母后。”他眉宇间虽有忧色,藏不住连日的疲惫,可脊梁却挺得笔直,像极了年轻时站在朝堂上,面对权臣也不肯弯腰的谢渊。“阿炼冻着了吧?快过来暖一暖。”我招手让他近前,伸手抚了抚他的手背,冰得像块寒玉,指腹还触到他袖口的小伤口,已经结疤了,“方才母后还与苏姨说,你的文章写得好,有谢渊大人那般刚正不阿的风骨,比你大哥沉得住气多了,没给你舅公丢脸。”
萧炼的脸瞬间红了,从耳根红到脸颊,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母后过奖了,儿臣只是做了该做的。魏镞的《生祠赋》全是虚言,说他‘护国安邦、功高盖世’,可他连《大吴律》的‘户律’篇都背不全,上个月还在酒楼与人争风吃醋闹出人命,靠魏进忠的势力压了下去。如今江南灾民流离失所,他却想着为父亲建生祠邀功,这样的人,怎么配得上‘功德’二字?”萧燊在一旁笑出了声,挑了块最软的枣泥糕递过去,指尖碰了碰他冻红的耳朵:“小时候你总抢我的糕,说‘大哥是太子,该让着弟弟’,如今倒学会护着大哥了。以后魏党再找你麻烦,别自己硬扛,就跟我说,我是太子,总能护着你。”萧炼也笑,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接过糕咬了一口:“大哥放心,臣弟定不会让魏党得逞,也不会给大哥添麻烦,更不会丢母后的脸。”
午后的阳光透过菱花窗棂,筛下细碎的金斑,落在两个孩子年轻的脸上,暖融融的,驱散了些许寒意。锦书端来刚温好的奶茶,白瓷碗冒着袅袅热气,萧燊先拿起我的碗,舀了半勺糖放进去——他记得我不喜太甜,又给萧炼的碗里多放了半勺,动作自然得像做过千百遍。我看着他们凑在一起说话,萧燊指着案上的舆图,跟萧炼讲江南的灾情,教他怎么从粮价波动里找魏党贪腐的痕迹;萧炼则给萧燊讲翰林院的旧事,说哪些老臣是谢渊当年的门生,哪些人对魏党敢怒不敢言,两人低声交谈,眼神里满是兄弟间的信任。忽然想起陛下当年在潜邸时,握着我的手说的话:“皇室的根基,从不在权势滔天,而在母子同心、兄弟和睦。只要我们一家人一条心,再大的风浪也能过去。”如今我的两个儿子,一个沉稳隐忍能担事,一个刚正不阿有风骨,便是我在这深宫里最大的慰藉。
傍晚时分,夕阳将宫墙染成了暖红色,苏氏带着食盒离去,临走前还悄悄塞给我一包用棉纸包着的酸枣仁,纸包上还带着她身上的脂粉香,轻声说:“姐姐夜里总为殿下们操心,睡不安稳,这酸枣仁是我让人在城外道观求的,炒过之后煮水喝,安神。”萧燊也回东宫处理詹事府的事,临走前他握着我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衣袖传过来,眼神比往日更坚定:“娘,儿臣已经让人去安排了,乔装成货郎的人明早就出发,儿臣会亲自盯着,您放心,儿臣不会再冲动,会等拿到铁证再动手。”暖阁里只剩我一人,窗外的红梅在夕阳下开得愈发艳烈,霜色褪尽,花瓣像淬了血的胭脂,美得惊心动魄。案上摆着陛下今日让人送来的暖炉,铜身上刻着“同心”二字,是他亲手刻的,笔迹苍劲有力,带着他独有的笔锋——他虽被魏党蒙蔽了些时日,被朝堂的权力平衡绊住了脚,却从未忘了我们当年在南宫“共守江山、共护百姓”的约定。
我取出那本赈灾账册,是萧燊连夜抄录的副本,纸页边缘都被他的指温焐得发暖,上面用朱笔圈出魏党克扣款项的明细,一笔一划都很认真,连小数点都标得清清楚楚。在扉页上,我用蝇头小楷写下“忍以持身,韧以成事”八个字——这是钱太后当年教我的,她陪先帝熬过权臣当道的黑暗岁月,眼睁睁看着忠臣被陷害,却依旧隐忍不发,直到集齐证据,一举扳倒权臣。她曾说“皇后不是后宫的妇人,是皇室的后盾,要沉得住气,撑得起天”,如今,我要把这八个字教给我的儿子,教给这座宫里所有心怀正气、不肯屈从于奸佞的人。
夜渐深,铜漏滴答作响,像在数着黎明前的日子,每一声都敲得沉稳。锦书进来添灯,见我还在烛下缝补衣物,不由得劝道:“娘娘,太子和二皇子的棉袍,让针线局的宫女做就好,她们手巧,做得比您快。您这几日都没睡好,眼底都有青影了,再熬下去身子该受不住了。”我摇头,指尖划过两件叠放在膝上的棉袍袖口——左边那件是萧燊的,补丁是去年他为护谢渊旧部,与魏党亲信争执时磨破的,布纹里还留着点当时的污渍;右边那件是萧炼的,是抄录旧档时蹭破的,布纹里还嵌着点墨渍,是他熬夜工作的痕迹。这两件棉袍,是他们兄弟俩与魏党抗争的印记,我要亲自缝补。
“一针一线都要用心。”我拿起针线,线穿过的是我当年的霞帔碎料——那是陛下登基时我穿的皇后霞帔,上面绣着鸾凤和鸣的纹样,如今拆了给他们补棉袍,金线混在粗布里,倒比新料还暖。我细细地缝着,针脚细密均匀,像钱太后当年教我的那样。“就像这江山,要一点点守;我的儿子,也要一个个护好。魏党如今权势滔天,朝堂上下都是他们的人,可他们忘了,民心才是最硬的靠山,百姓的眼睛是亮的。等我们集齐了证据,等陛下彻底醒过来,看清魏党的真面目,总有让他们伏法的一天。”锦书没再劝,只是默默为我挑亮了灯芯,烛火跳了跳,把我的影子投在墙上,愈发清晰,也愈发挺拔。暖炉里的炭火“噼啪”响了一声,溅出一点火星,暖了满室。
窗外的霜更重了,月光洒在红梅上,给花瓣镀上了一层银辉,红梅却顶着霜花开得愈发艳烈,香气顺着窗缝飘进来,清冽又温暖,驱散了冷宫的寒意。我知道,魏党的权势如这冬寒般刺骨,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罩在朝堂之上,压得忠良喘不过气。可只要萧燊能守住本心、隐忍待时,不被愤怒冲昏头脑;萧炼能坚守风骨、不被强权摧折,保持秉笔直书的初心;再加上那些藏在暗处的忠良——御史台的李老吏,他手里握着魏党当年陷害谢渊的旧证;玄夜卫的陈千户,他是陛下的心腹,一直在暗中调查魏党;还有冷宫里徐贤妃,她藏着徐靖留下的魏党罪证线索,我们就不是孤军奋战。总有一天,春风会吹透宫墙,吹走所有的霜雪,吹散所有的阴霾。
那时,霜雪会化,红梅会谢,可谢渊的冤屈会被彻底吹散,他的忠名会重新被载入史册;江南灾民的苦难会被抚平,他们能重返家园,安居乐业;公道会顺着春风吹来,洒满这大吴的每一寸土地。而我这坤宁宫的记事,也终将写下“奸佞伏法,国泰民安”的那一页,用朱笔写下魏党覆灭的经过,让后人知道,总有忠臣义士,为了江山百姓,在黑暗中坚守。铜漏敲过三更,我把缝好的棉袍叠好,轻轻放在案上,棉袍上还带着我的体温。月光落在“同心”暖炉上,映得一室清明,连空气都暖了起来,仿佛已经闻到了春风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