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语
天德六年孟春,金陵城的晨雾还未散尽,大吴朝堂的朱红廊柱上,似仍凝着谢渊弃市时溅落的暗红血痕——那血曾顺着柱上的龙纹蜿蜒而下,如泣如诉,如今虽被新漆盖过,却在识者心中烙下永难磨灭的印记。通州知州沈仲书、监察御史王彦的灵牌,已在“谢党案”后悄悄入了城郊义庄,连块正儿八经的石碑都没有,两人皆以“狱中染病”为由仓促结案,距下狱不过月余,民间已开始悄悄流传“魏公爷杀人不见血”的低语。
魏进忠携“肃谢党”之功,权掌理刑院与玄夜卫,官拜正一品太师兼掌理刑院事,丹陛之下的朝班,三个月间换血过半。新补的官员个个身着簇新官袍,躬身时袍角扫过金砖的声响都带着刻意的恭顺,唯有魏进忠立在东列,蟒袍下摆绣的金线在晨光里晃眼,竟比御座前的鎏金炉还要张扬,俨然成了龙椅旁的“影子天子”。
德佑帝萧桓,端坐龙庭已二十余载,前有“北狩之难”被鞑靼俘虏的惊魂,后赖谢渊以残兵死守德胜门、力挽狂澜复都,此刻看着阶下躬身的身影,只觉熟悉的面孔越来越少,陌生的谄媚越来越浓。当户部新贵赵三唾沫横飞地将江南赈灾银从三百万两削至五十万两,话音刚落便下意识转头向魏进忠颔首请示时,龙椅上那双曾蒙尘的眼,终于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寒芒——这哪里是肃清奸逆,分明是奸逆在借“除逆”之名,行换血朝堂之实。
薪柴
山泽枯株束作薪,寒炉煨火暖衣巾。
不因质贱辞微用,肯为冬深竭寸身。
焰舔铜壶融夜雪,光摇竹牖照归人。
尘烟散尽余灰在,犹护春苗待晓晨。
萧桓的指节轻轻叩在龙椅扶手上,檀香木的纹理被鎏金包边磨得光滑温润,却硌得他掌心发紧,连带着指节都泛起青白。朝会已至巳时,日头透过殿顶的藻井洒下,在金砖上投下斑驳光影,议题从北境军饷转到江南赈灾,丹陛之下的官员们躬身如仪,动作整齐划一,可他扫过一圈,却像在看一群被丝线操控的提线木偶——站在户部侍郎王汉臣身旁的赵三,上个月还是魏府后院管账的先生,连户部的“四柱清册”都认不全,此刻却穿着绣云雁的正二品官袍,腰束玉带,与身旁的王汉臣交换了个眼神后,才上前奏事,头先转向东列的魏进忠,眼神确认无误后,才慢悠悠转过来对着龙椅,声音里都带着讨好的颤音;兵部侍郎苏文更离谱,此人原是魏进忠府中帮闲的幕僚,靠替魏进忠写“生祠赋”才得官,此刻捧着军报念到“振武军戍边开平卫”时,竟错读成“宣武军”,那宣武军是魏进忠义子秦云麾下的私军番号,满朝皆知其与振武军一守北境一驻京畿,绝无混淆之理,偏他堂而皇之“口误”,脸上还带着浑然不觉的坦然。
“苏侍郎。”萧桓的声音不高,平稳得像殿外的石阶,却让殿内的呼吸都顿了半拍,连檐角的铜铃声响都清晰了几分,“振武军乃元兴帝萧珏亲设,当年随先帝北征鞑靼,血洒斡难河,才定下开平卫的防线,至今已六十载。你掌兵部武选司,管着天下武官的任免调遣,连这等开国功勋的番号都记混?”
苏文的脸瞬间从粉白变成惨白,官帽上的金饰被他的颤抖带得叮当作响,他不是先叩首谢罪,而是下意识侧头去看魏进忠的靴底——那是一双绣着云纹的皂靴,是魏进忠特意让尚衣监仿制的御靴样式,只差一颗龙纹扣。魏进忠立刻上前一步,蟒袍扫过金砖的声音清脆刺耳,如同一记闷鞭抽在众人心头,“陛下圣明。”他躬身时,腰间的玉带扣撞出轻响,姿态恭顺却难掩威势,“苏侍郎初入部堂,军务繁杂生疏在所难免。
近来朝局多事,谢党余孽仍在暗中作祟,陛下龙体为重,这些簿书细务,臣已命理刑院掌印太监孙成协同核查,账目、军册皆一一比对,断不会出半分纰漏,不必劳烦圣心费神。”
这话如同一记软钉子,精准扎在萧桓心口最闷的地方。理刑院系先帝仿元兴朝旧制所设,本是监察百官、整肃吏治的机构,如今倒成了魏进忠“代天理事”的私器,连兵部的军册都要经他的人核查,这是把皇权往哪里放?萧桓的目光掠过苏文,落在御史台末位的新人身上——那是魏进忠的远房侄子魏镞,一个连《大吴律》“谋反”条都背不全的国子监监生,上个月刚通过“恩荫”补了监察御史的缺。此刻魏镞正低头盯着地砖上的纹路,仿佛殿上的争执与他毫无干系,手指却紧张地抠着官袍的衣角。可萧桓记得,三天前玄夜卫南司的人冒险递来的密报里写着,魏镞镞镞镞镞在平康坊的酒楼里醉酒叫嚣“如今的御史台就是魏府的看门狗,谁挡魏公爷的路,就咬谁”,那话被邻桌的翰林院编修听见,吓得连夜托病辞官回了乡。
“江南赈灾,赵尚书说只需五十万两?”萧桓收回目光,转开话题,语气依旧平静,却让殿内的温度骤降几分,目光沉沉落在赵三身上。此时站在赵三身侧的户部侍郎王汉臣,忙躬身附和:“陛下,赵尚书核账精当,江南水患虽重,但灾民多为流民,分散安置即可,五十万两足以支撑到夏粮丰收。”这王汉臣是魏进忠去年安插进户部的亲信,原是顺天府的小吏,靠攀附魏府幕僚才得此职位,此刻话音刚落,便偷瞄了一眼东列的魏进忠,见其微微颔首,顿时松了口气。赵三被萧桓的目光扫得一个激灵,忙从袖中掏出账册,那账册用青布包裹,边角挺括,显然是精心准备的,可他却不按规制呈给阶下侍立的内侍省太监,反而绕开内侍,小步趋至魏进忠身侧,腰弯得几乎贴地,双手将账册举过头顶。魏进忠随意扫了一眼,用指腹沾了沾茶水,在账册封面轻轻一点——那是他们私下约定的“可行”暗号,赵三这才如蒙大赦,转身朝向御座,迈着细碎的步子上前。萧桓翻开账册,首页“江南水灾灾民册”五个大字写得龙飞凤舞,下面却一片空白,连受灾州县的名字都没列;再往后翻,全是“修缮北境行宫物料单”,从金砖的尺寸到琉璃瓦的颜色,记录得详尽无比,墨迹新鲜得能闻到松烟味,显然是昨夜刚补的。“朕前日收到江南巡抚密折,”萧桓的指尖划过空白页,指甲在纸上留下浅浅的印痕,“三州被淹,圩堤溃决,灾民逾百万,逃荒至金陵城外的就有三万余人,易子而食者已有记载,地方官跪求赈灾银如盼甘霖。你这五十万两,按如今江南的粮价,够买几石米?够救几条命?王侍郎说能支撑到夏粮,你倒说说,这百万灾民靠什么挨过这三个月?”
赵三的额头渗满冷汗,顺着脸颊滑进衣领,凉得他打了个寒颤,嘴唇哆嗦着说不出完整的话,只反复念叨“臣……臣遵魏大人……魏太师的意思”。王汉臣也慌了神,垂着头不敢接话,方才的底气荡然无存——他压根没去过江南,所谓“分散安置”不过是照搬魏府幕僚教的话术。魏进忠刚要上前打圆场,却见萧桓的目光已越过他,落在御史台最靠前的那个空位上。那是王彦生前的位置,王彦任监察御史时,每日卯时便到台署,将各地奏章分类整理,遇有贪腐案必刨根问底,如今那位置坐着魏镞,一个日上三竿才姗姗来迟的纨绔。“王彦在时,江南赈灾案必亲赴灾区核账,粮册上的每一笔都要与灾民的手印比对,”萧桓的声音轻得像落雪,却让殿内的暖意都淡了几分,“他曾说‘赈灾银是百姓的救命钱,漏一分就是杀一命’,如今他去了,连灾民的数目都成了糊涂账,连账册都敢留白。赵尚书掌户部,王侍郎佐之,你们就是这样为朕打理国库、安抚百姓的?”这话既问赵三,也点王汉臣,没提“冤”字,没指摘任何人,可魏进忠的后背却微微发紧,冷汗浸湿了蟒袍内衬——王彦下狱前,正查核秦云克扣宣府卫边饷的奏疏,连秦云私吞军粮的账册抄本都拿到了,那奏疏递到通政司便石沉大海,半月后就传出“染病身亡”的消息,萧桓此刻突然提起,绝非无意。魏进忠强压下心头的慌乱,躬身笑道:“陛下圣仁,体恤百姓。王彦虽去,臣已命理刑院派得力人手严查赈灾款项,赵尚书与王侍郎初掌户部细务,偶有疏漏亦是常情,每一两银子的去向都有记录,断不会让百姓受苦,更不会让宵小之徒中饱私囊。”萧桓没接话,只是抬手,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不容置疑:“退朝。”
退朝后,萧桓没回后宫与魏妃议事,也没去御书房处理常例奏章,径直往养心殿走。明黄色的龙袍袍角扫过汉白玉栏杆,带起的风都裹着阶下寒梅的冷香,吹得他脸颊微凉。老太监张伴伴早已候在养心殿外的廊下,他是萧桓潜龙时就跟着的亲信,见证过萧桓被软禁南宫的屈辱,也陪着他熬过“北狩之难”的绝境,魏进忠几次想把他调去皇陵守墓,都被萧桓以“念其年老,不忍远遣”挡了回去。“陛下,”张伴伴躬身引路,枯瘦的手指捧着拂尘,眼角的皱纹里都藏着谨慎,“御膳房备了莲子羹,用银壶温着,刚炖好的,软糯得很,正合陛下胃口。”他偷瞄了一眼萧桓的神色,见其眉峰紧蹙,沉郁得像要下雨,顿了顿又补了句,声音压得极低,“昨日通州递来的祭文,是沈大人的儿子沈安写的,那孩子才十二岁,亲笔抄了三遍,托国子监的同窗辗转送来。他说沈大人临终前,手都僵了,还死死攥着当年陛下赐的那枚玉佩,指节都泛了青。”
“都下去。”萧桓踏进养心殿,不等内侍宫女奉上茶盏,便挥手屏退所有人。殿门“吱呀”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所有声响,他才转身盯着张伴伴,目光锐利如刀,“沈仲书和王彦,当真都是染病而亡?理刑院的卷宗写着‘疫症暴毙’,可这金陵城开春以来,并无疫症流传,诏狱里更是每日用艾草熏烤,怎么偏就他们两个染了病?”张伴伴的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冰冷的金砖上,磕了个实实在在的响头,额头都红了,却不敢抬头直言,只伏在地上回话:“陛下容禀,老奴不敢欺瞒。沈大人的儿子沈安托人带话,说他去诏狱收尸时,见沈大人的囚衣上全是污渍,却没有半分疫症该有的红斑;指缝里全是抓挠的血痕,像是被什么东西疼得难受,指甲缝里还嵌着囚室墙壁上的泥土。狱卒说他‘得了疫症,发了疯’,可沈安摸了父亲的身体,还是温的,嘴角还有未干的血迹。”他停顿了一下,从袖中掏出一个巴掌大的锦盒,用颤抖的双手举过头顶,“这就是沈安托人送来的锦盒,为了避开理刑院的盘查,藏在给御膳房送菜的食盒底层,混在萝卜缨子里才带进来的。沈大人下狱后,理刑院每日只给半碗馊水,连块干净的窝头都没有,所谓‘疫症’,怕是……怕是另有隐情。”
萧桓上前一步,亲手接过锦盒,手指的力道之大,让指节都泛了白。锦盒是普通的紫檀木做的,边角被摩挲得发亮,显然是沈仲书随身携带多年的物件。他轻轻打开盒盖,一枚羊脂玉佩静静躺在里面,玉质温润,上面用阴刻手法刻着“忠勤”二字,是永熙帝萧睿当年亲赐给沈仲书的御笔,字迹苍劲有力。而此刻,“忠”字的刻痕里,竟嵌着点点暗红——那是血渍,早已干透,却在日光下透着触目惊心的色泽。萧桓的思绪瞬间飘回蝗灾那年,他刚登基不久,跟着沈仲书去通州放粮,彼时地里的庄稼全被蝗虫啃光,百姓饿得啃树皮,沈仲书踩着没过脚踝的泥泞,挨家挨户送粮,把自己的棉袍脱给冻得瑟瑟发抖的孩童,脚底板磨出血泡,一瘸一拐的,却笑着对他说“陛下,百姓暖了,朝廷的根基才能稳”。那时萧桓便想,有沈仲书这样“忠勤”的官员,是大吴之幸,是万民之福。可如今,这枚刻着先帝期许、承载着百姓信赖的玉佩,竟成了旧臣最后的遗物,成了冤屈的见证。
“王彦呢?他的死,又有什么说法?”萧桓捏着玉佩,温凉的玉质透过指尖传到心口,却压不住掌心的烫意,声音都发了哑。张伴伴的声音更低了,几乎贴在金砖上:“王大人死前三天,曾让人递过一封密折,是他熬夜写的,说要参秦云克扣宣府卫边饷三万石,还附了秦云亲信的供词和账册抄本,证据确凿。可那密折刚进通政司,就被理刑院的掌印太监孙成亲自截走了,通政司的老吏偷偷告诉老奴,孙成当时就说了‘这等诬陷忠良的东西,不必呈给陛下污眼’。第二天,王大人就‘突发恶疾’,上吐下泻,等老奴托诏狱的旧人去探望,他已经说不出话了,只能用手指着天,眼角流着泪。狱卒私下跟老奴的人说,是孙成让人给王大人灌了‘安神汤’,灌完没多久就没了气,那汤里到底是什么,谁也不敢问。”萧桓的呼吸猛地一沉,他清晰地想起王彦的模样——那个总皱着眉、连朝服都常沾着墨渍的御史,为人刻板得近乎迂腐,上次朝会还当众力陈“魏公爷生祠劳民伤财,应暂缓修建”,话音刚落就被魏进忠斥为“谢党余孽”,转头就被打入诏狱。“魏进忠说他们通谢党,”萧桓的拳头攥得咯咯响,“证据呢?所谓的‘罪证’在哪里?”张伴伴伏在地上摇头:“理刑院呈给陛下的供词,都是孤证,要么是牢里的死囚攀咬,要么是魏党亲信的证词,连谢大人的亲笔书信都没一封,只说‘同党招认,事属无疑’。”
萧桓将玉佩小心翼翼放回锦盒,指尖在盒盖上反复摩挲着,冰凉的木质感让他混乱的心绪稍定。他想起谢渊死时的场景,天德三年冬,德胜门的雪下得齐腰深,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脸,谢渊被绑在城门楼子上,身上还穿着那件打了补丁的棉甲——那是他守德胜门时穿了五年的旧物,棉絮都从破口处露了出来。临刑前,谢渊没有哭求,只是对着皇宫的方向磕了三个头,高声喊着“大吴江山,百姓为根;臣尽忠矣,陛下保重”,而当时监斩的,正是魏进忠,他站在暖阁里,隔着厚厚的窗纱,冷漠地看着这一切。那时萧桓刚从北境回京,被魏进忠以“龙体未愈,需静养”为由软禁在南宫,连谢渊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等他重掌权柄出来时,谢渊的尸骨已被百姓偷偷埋在德胜门外的老槐树下,只留下一块写着“忠肃公谢渊之墓”的木牌。如今沈仲书、王彦又接连“病逝”,死的都是敢跟魏党呛声、敢为百姓说话的人,这绝非巧合。“去把近三个月的官员任免名册,还有沈仲书、王彦的完整卷宗,都调给朕。”萧桓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别从吏部和理刑院调,去翰林院的旧档库,找最底层的抄本,别声张,让你的干儿子去办——他是翰林院的典籍官,做这事方便。”
养心殿的烛火燃到未时,烛泪堆了厚厚一层,名册与卷宗摊满了宽大的紫檀木案,萧桓亲手翻着,越翻越心惊,指尖都开始发抖。吏部铨选司的“新补官员册”用的是上好的宣纸,墨迹是新研的松烟墨,字迹工整秀丽,显然是精心誊写的,册中记录的正三品以上官员共二十七人,五人是魏氏宗亲——魏进忠的弟弟魏进禄补了太仆寺卿,侄子魏镞镞镞镞镞补了监察御史,连他远房的表亲李福都升了通政使;九人是魏府幕僚,苏文就是其中之一,还有几个是替魏进忠写文吹捧的文人;十一人是理刑院出身,全是孙成的亲信,如今把持着六部的司务厅,掌管着官员的考核与文书流转。而被罢免、下狱的二十三人名册,纸页粗糙发黄,像是临时从旧档里撕下来的,沈仲书、王彦赫然在列,罪名全是“谢党余孽,通敌谋逆”,可卷宗里连份像样的攀咬供词都没有,只有理刑院盖的朱红大印,连他这个天子的御批都没有——按大吴官制,四品以上官员的任免与定罪,必须有天子亲批,如今魏党竟直接越俎代庖。沈仲书的卷宗里,唯一的“罪证”是通州生祠监工的禀帖,说他“阻扰生祠工程,辱骂监工,意图谋反”,可那禀帖的落款日期是三月初七,而沈仲书早在二月底就被打入诏狱,根本不可能“阻扰工程”,这破绽拙劣得令人发指。
“王彦的卷宗里,连那封参秦云的密折影子都没有,仿佛从未存在过。”萧桓指着王彦卷宗里的空白页,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张伴伴站在一旁,手里捧着温茶,却不敢递上前,只是低声回话:“陛下,老奴托通政司的旧人查过,王大人那封密折确实递进去了,还盖了通政司的收发印,是现任通政使李福亲手交给孙成的——李福是魏公公的表亲,三个月前刚从顺天府丞升上来,而他的位子,就是顶了王大人的缺。老奴还听说,李福上任第一天就立下规矩,所有奏章必须先经他过目,涉及魏公公和秦将军的,一律单独存放,不许呈给陛下。”萧桓的指节重重叩在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震得烛火都晃了晃。他想起苏墨,那个翰林院最年轻的编修,二十岁中进士,是谢渊的门生,学问好,性子刚,上个月只因在朝堂上提了句“谢大人守德胜门有功,不应被污为逆臣”,就被魏进忠以“狂悖无礼,妄议朝政”贬戍南疆,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临走前只给翰林院的同窗留了八个字:“忠奸自有公论,拭目以待”。
“通政司是朕的耳目,是天下奏章通达天听的关键,如今成了魏进忠的筛子,只捡他爱听的递,忤逆他的全扣下,这朝堂还成何体统?”萧桓的声音里带着彻骨的寒意,目光扫过案上的卷宗,“先帝设通政司,就是为了防止权臣壅蔽圣听,如今倒成了权臣壅蔽圣听的工具,真是讽刺。”他翻到沈仲书的赈灾记录,天德二年永定河决堤,通州、武清等地被淹,沈仲书时任通州知州,用五十万两赈灾银救了十万灾民,账册明细到每一粒米、每一块木板,连给灾民买棉衣的针线钱都记在上面;而如今赵三用五十万两应付百万灾民,却只字不提赈灾的具体办法,只说“魏大人已有定夺”。两相对比,疑点像潮水般涌上来——魏进忠的“定夺”,到底是定的灾民的命,还是他自己的私利?萧桓越想越心惊,后背的冷汗浸湿了龙袍内衬,他突然明白,魏进忠要的不是“肃谢党”,是要借着“肃谢党”的名义,把所有不听话的官员都换掉,把朝堂变成他的一言堂。
“陛下,您看这份。”张伴伴上前一步,从袖中掏出一张揉皱的纸条,纸条是普通的草纸,边缘都磨毛了,上面的字迹用炭笔写成,歪歪扭扭,显然是怕被人认出笔迹。“这是玄夜卫南司的陈千户偷偷塞进来的,”张伴伴压低声音,“陈千户的父亲当年是谢大人麾下的参将,在德胜门之战中为掩护谢大人战死,他对谢大人忠心耿耿,对魏公公的所作所为早就不满,只是势单力薄,不敢明着反抗。”萧桓展开纸条,上面只有寥寥数字:“太仓库银,月入魏府十万两”。太仓库是大吴的国库,掌管天下税银、盐课、漕运等所有收入,是朝廷的命脉所在,如今竟成了魏进忠的私库,每月都有十万两银子流入魏府,这还只是明面上的,暗地里的贪腐不知有多少。萧桓想起赵三说的“剩余款项用于修缮北境行宫”,北境行宫是先帝的行宫,早已荒废多年,根本无需修缮,哪里是修行宫,分明是要挪去建魏进忠的生祠——通州的生祠刚完工,鎏金塑像比太庙的先帝像还要高大,耗费白银三十万两,那些银子,都是从太仓库和赈灾银里抠出来的。
萧桓将纸条捏在掌心,纸角划破了皮肤,渗出血珠也浑然不觉。他想起魏进忠近日的一系列举动:让义子秦云将宣府卫的三万精锐调归京营,由秦云任京营副总兵,掌控京城防务;让孙成接管玄夜卫的密探网,监视百官的一言一行,连后宫的妃嫔都有他的眼线;连后宫的魏妃都开始插手尚宫局的事务,安插自己的亲信管理宫女太监,名义上是“替陛下打理后宫”,实则是要监控后宫的动向。这一步步,环环相扣,缜密得可怕,不是“肃清谢党”,是借“除逆”之名,铲除异己、安插亲信,架空他这个天子。可他没有证据,魏党遍布朝堂,理刑院、玄夜卫、六部司务厅都在魏进忠手里,甚至连京营的兵权都有一半在秦云手里,稍有不慎,就是第二个“南宫之困”,甚至可能落得个被废黜的下场。萧桓将名册与卷宗轻轻合上,锦盒里的玉佩硌得他心口发疼——他不能急,只能等,等一个合适的时机,等一个能一击即中、让魏党无可辩驳的机会。他是大吴的天子,是萧氏的子孙,绝不能让祖宗的江山,毁在魏进忠这样的奸佞手里。
酉时的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养心殿的地砖上,拉出长长的影子。萧桓没换便服,只是摘下了皇冠,长发用玉簪束起,看上去少了几分帝王的威严,多了几分沉郁。他让张伴伴去翰林院找周启——周启是谢渊的门生,如今被派去整理前朝旧档,成了个闲职,魏党没把他放在眼里,正好方便传信。“告诉周编修,”萧桓盯着窗外的月光,“让他悄悄查沈仲书、王彦的旧部,还有谢大人当年的奏疏底稿,尤其是涉及边饷和赈灾的,都抄一份给朕。”
张伴伴回来时,带回了周启的回话和一个木箱。周启没敢亲自来,只托张伴伴转话:“谢大人的奏疏都有暗记,结尾会画个小小的德胜门城楼,魏进忠当年呈的‘通敌信’,根本没有暗记。”木箱里全是谢渊的奏疏底稿,萧桓翻开最上面一本,是天德三年守德胜门时的急件,字迹潦草却力透纸背:“军粮尚可支三日,臣愿与城共存亡”,旁边是永熙帝的朱批“朕信你”。萧桓的眼眶热了,谢渊守着一座空城,抵挡鞑靼十万大军,怎么会通敌?沈仲书、王彦为百姓、为边军发声,怎么会是“余孽”?
“周编修说,沈大人在通州时,曾把生祠的预算账册抄了一份,藏在翰林院的《通典》里。”张伴伴低声道,“那账册上写着,建一座生祠要花三十万两,够宣府卫全军三个月的粮饷。沈大人就是因为不肯强征民夫、不肯挪用赈灾银,才被魏公公记恨。”萧桓的手指抚过奏疏上的暗记,那是一个极小的城楼图案,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他想起理刑院呈上来的“罪证”,上面确实没有这个暗记,当时他只当是谢渊一时疏忽,如今才明白,那根本就是假的。
“让周编修把账册取出来,妥善收好。”萧桓的声音变得郑重,“告诉那些还在的旧臣,朕知道他们难,也知道他们冤,但现在不是时候。魏党势大,玄夜卫的眼线无处不在,稍有不慎,就是满门抄斩。”他拿起一本奏疏,是沈仲书写的《赈灾十策》,里面详细写着如何核查粮价、如何安置灾民,最后一句是“官者,民之父母,不可负民”。萧桓将奏疏贴在胸口,那里跳动着的,是大吴的江山,是百姓的期盼。
张伴伴刚要退下,就听见殿外传来魏进忠的声音:“臣魏进忠,求见陛下,有江南赈灾的急件要呈。”萧桓眼神一凛,连忙将木箱推到书架后,用锦盒盖住卷宗,又擦了擦眼角的湿意,沉声道:“宣。”魏进忠捧着账册走进来,蟒袍扫过金砖的声音清脆刺耳,他躬身递上账册:“陛下,赵三已拟定赈灾章程,臣已核查过,十分妥当。”萧桓翻开账册,首页就是“五十万两开支明细”,大半写着“官役俸禄”,灾民的口粮只占三成。他没说话,只是指尖在账册上轻轻划过,目光落在魏进忠的发间——才半年,魏进忠的发间就添了些银丝,可那双眼睛里的权势欲,却越来越盛。
天德五年的春风,吹暖了金陵城的柳梢,却吹不散龙椅上的疑云。萧桓将玉佩藏于内襟,将疑虑压于心底,看着阶下依旧嚣张的魏党,知道这场博弈才刚刚开始。沈仲书的血、王彦的冤、谢渊的忠,都成了帝王心中最沉的砝码。魏进忠以为掌控了朝堂就掌控了一切,却不知那枚嵌着血渍的玉佩,那本藏着暗记的奏疏,早已在黑暗中埋下了火种。当民心与忠魂汇聚成炬,便是奸佞覆灭之日,而此刻的萧桓,正以帝王的隐忍与智慧,静待风起。
魏进忠走后,萧桓将账册扔在案上,胸口的闷意越来越重。他知道魏进忠是来试探的,沈仲书的儿子递祭文、王彦的旧部在通州低语,这些风声定然传到了魏进忠耳朵里。可他不能动,理刑院的缇骑还在皇城巡逻,京营的兵权有一半在秦云手里,他能做的,只有把怀疑藏在心里,装作依旧信任魏进忠的样子。萧桓走到窗边,看向德胜门的方向,月光下的城楼轮廓分明,那是谢渊用生命守护的地方,也是沈仲书、王彦用性命扞卫的信仰。
他想起张伴伴说的,宣府卫的老兵还在营外给谢渊立着木牌,秦云几次要拆,都被士兵们拦了回去;通州的百姓,偷偷给沈仲书的灵牌摆上了馒头和水。民心还在,忠魂未绝,这就是他的底气。萧桓回到案前,将锦盒里的玉佩拿出来,放在月光下,血渍嵌在“忠勤”二字里,像一双睁着的眼睛。“沈大人,王大人,”他轻声道,“朕知道你们的冤屈,也知道你们的忠肝义胆。再等等,朕一定会为你们讨回公道。”
片尾
次日朝会,萧桓依旧端坐龙椅,神色平静地听魏进忠奏事。赵三上前请旨赈灾,萧桓没驳回,只是淡淡道:“让周启跟着去江南,他是翰林院编修,懂账册,帮着核查粮款。”魏进忠愣了一下,周启是谢渊门生,他本想慢慢收拾,可萧桓的语气不容置疑,只能躬身应下。散朝时,萧桓特意叫住魏进忠:“魏大人,沈仲书的儿子年纪小,孤苦无依,赏些银两,让他安心读书。”
魏进忠躬身领旨,心里却犯了嘀咕——萧桓突然提沈仲书,又派周启去江南,难道是察觉了什么?可他看萧桓的神色,依旧温和,不像有发难的意思,只能压下疑虑,转身去安排。他没看见,龙椅上的萧桓,在他转身的瞬间,目光变得锐利如刀,落在他的蟒袍后摆上——那上面绣着的蟒纹,已快赶上龙袍的规制。
萧桓知道,这只是开始。派周启去江南,是为了拿到赵三克扣赈灾银的实据;赏沈仲书的儿子,是为了稳住旧臣的心。他要一点点收集魏党的罪证,一点点夺回被架空的权力,就像谢渊当年守德胜门那样,步步为营,稳扎稳打。殿外的阳光照进来,落在锦盒里的玉佩上,“忠勤”二字泛着微光,仿佛在回应他的决心。皇权与奸佞的较量,没有硝烟,却比战场更凶险,而他,已经做好了准备。
卷尾
【天德六年孟春】金陵城启扉时,晨雾如乳,漫过聚宝门的箭楼,浸得皇城朱红廊柱湿冷。丹陛之下,新漆覆裹的廊柱泛着油光,然识者抚之,犹觉光绪三年谢渊弃市时溅落的血痕未干——彼时血珠顺龙纹凹槽蜿蜒,滴在阶前金砖的缝隙里,虽经三冬雨雪、两度髹漆,那暗褐印记仍在暮夜中泛着冷光,如忠魂泣诉。
谢党案既结三载,通州知州沈仲书、监察御史王彦之灵,仍寄于城郊义庄西隅,仅以松木为牌,书“沈公仲书”“王公彦”数字,无碑无冢,与流民枯骨为邻。二人均以“诏狱染疫”定谳,自下狱至殒命,不及四十日。金陵城坊市间,挑担的货郎、织锦的妇孺偶有私语,皆以袖掩口:“魏公爷的刀,比疫症快。”语毕即噤声,恐为玄夜卫细作所闻。
太师魏进忠,以“肃清谢党、安定朝局”功,总领理刑院、玄夜卫两司,阶正一品,蟒袍金带,立朝班东首。其袍绣四爪蟒纹,金线密匝,日光穿雾而来,竟比御座前鎏金香炉更显灼目。三年间,朝班凡六十七员,罢黜、下狱、贬戍者四十四人,新补者三十一人,或为魏氏宗亲,或为府中幕僚,或为理刑院旧部——太仆寺卿魏进禄乃其弟,通政使李福为其表亲,监察御史魏镞则是远房侄辈,连兵部侍郎苏文,亦曾为其捉笔撰写生祠碑记。
诸臣入朝,皆着簇新绯色、青色官袍,躬身时袍角扫过金砖,声响齐整如叩钟,唯魏进忠立而不俯,仅垂首三分,腰间玉带扣与蟒袍金纹相击,声压众臣。时人私谓“影子天子”,盖因章奏必先经其府,御批亦需其颔首而后发,德佑帝萧桓之宸居,竟成虚设。
帝年四十七,御极已二十有一载。早岁遭“北狩之难”,为鞑靼所掳,赖兵部尚书谢渊率残兵死守德胜门,鏖战三月复金陵,方得还朝。故帝对谢渊素怀倚重,然谢党案发时,为魏进忠所蔽,竟准其弃市之请。今见朝班旧识十不存三,新臣皆以魏马首是瞻,帝心渐醒。
是日朝议江南赈灾,户部尚书赵三出列奏事。三原为魏府管账,骤升二品,奏疏未诵先窥魏进忠神色,高声言:“江南水灾,原请三百万两,臣核之,五十万两足矣。”语毕,袖中账册未呈内侍,先趋至魏进忠身侧,膝弯微屈以献。魏进忠指腹沾茶,在账册封面轻点,三始转呈御座。
帝展册视之,首页“灾民册”三字之下一片空白,后页尽是“北境行宫修缮物料”,自金砖尺寸至琉璃瓦色泽,记载详备。帝指节叩击龙椅扶手,檀香木鎏金包边硌得指节泛白,声传殿内:“前日江南巡抚密折至,言三州圩溃,灾民逾百万,逃至金陵城外者三万余,易子而食已有七例。五十万两,按江南米价,日供一升,可活几何?”
赵三汗透官袍,语无伦次:“臣……臣遵魏太师钧旨。”魏进忠上前躬身,声如洪钟:“陛下,赵尚书初掌户部,细务未熟。臣已命理刑院孙成核查,粮款必无差池,陛下龙体为重,不必为此烦忧。”
帝默然,目光掠过御史台——王彦旧位已坐魏镞,其人正低头抠弄袍角,对殿上争执充耳不闻。帝忆王彦死前曾递密折,参魏进忠义子秦云克扣宣府边饷,折入通政司即石沉大海,越旬日便报“疫亡”。此时晨雾渐散,日光直射龙椅,帝眸中蒙尘尽褪,掠过一丝寒芒,虽转瞬即逝,已让魏进忠后颈发紧——这不是昔日被软禁南宫的傀儡天子,是握着江山权柄的萧氏主君。
史官曰:“桓帝之醒,始于天德六年孟春。廊柱血痕未消,朝堂奸佞已固,然龙驭虽迟,其锐未钝。寒芒起于宸居,燎原之势,已在旦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