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语
天德五年冬,谢渊弃市的血尚未凝干,“谢党案”的株连之网已滤尽朝堂清流。正一品太保府的朱门虚掩,从一品镇刑司的铜镣日夜作响,六部公署的官印频繁易主——魏进忠借“肃奸”之名,将四千官员斩、贬、囚,留下的权位真空,正被他以血亲、亲信、附逆者逐一填补。大吴自神武帝萧武建制,立玄夜卫以司监察,设六部以理庶政,置边将以守疆域,本是“内外相维、上下相制”的铁规;如今却成魏氏谋私的棋盘——吏部掌铨选者为其傀儡,户部管粮饷者是其爪牙,玄夜卫执刀者皆其鹰犬。本文所记,乃魏进忠夺权最关键的三个时辰:从镇刑司密室定名单,到吏部衙署画押批文,再到玄夜卫缇骑宣旨,看他如何以雷霆手段,将大吴朝堂织成自己的囊中之物,也看那黑暗缝隙里,未凉的忠魂如何暗燃微光。
狗相
淮南瑞霭绕朱扉,鸡犬腾霄列贵臣。
珥貂新贵蒙私惠,仗钺元勋化劫灰。
紫绶滥垂趋佞府,青衿徒老泣寒磷。
高衢且容鸢肩客,俄而雷掣碎幻骸。
镇刑司提督府后堂,炭火烧得正旺,却驱不散帐内的阴寒。魏进忠身着酱色团龙常服,斜倚在铺着玄狐裘的坐榻上,指尖摩挲着一枚羊脂玉扳指——那是先帝赐给谢渊的旧物,如今成了他的玩器。案上摊着两本册子:一本是《在任官员名录》,朱笔圈划处尽是“谢党余孽”;另一本是《待补亲信册》,墨字标注着“可用”“暂用”“需防”的等级。魏忠良垂手侍立,玄夜卫北司的密报刚递到案上:“刘玄在琼州仍与旧部通信,周显在西街行乞时与老兵交谈。”
“废物!”魏进忠将玉扳指重重砸在案上,册子被震得翻卷,“贬了还敢作祟?玄夜卫是吃干饭的?”魏忠良慌忙跪地:“义父息怒,儿臣这就派缇骑去,让他们……彻底闭嘴。”“不必。”魏进忠抬手止住他,目光扫过《待补亲信册》上的“孙成”二字,“周显是玄夜卫旧主,留着他,正好让孙成立威。你去传信孙成,让他带三十缇骑‘请’周显去北司‘问话’,动静越大越好。”他顿了顿,添上一句,“别弄死,弄残就行——朕要让所有人看看,跟我作对的下场。”
脚步声从外间传来,吏部尚书李嵩提着食盒躬身而入,官帽上的珊瑚顶珠在灯光下泛着冷光。他将食盒里的燕窝羹献到案前,声音发颤:“魏大人,这是内子新炖的,您尝尝。”魏进忠瞥了他一眼,突然抓起册子甩到他面前:“李尚书,吏部尚书的位子,你坐得稳吗?”李嵩脸色骤白,膝头一软便要下跪,被魏进忠用脚挡住:“起来说。你那侄子贪墨漕银的案子,卷宗还在我这儿呢。”
李嵩的额角渗出汗来,双手紧紧攥着朝服下摆:“魏大人救我!小侄一时糊涂,下官愿戴罪立功。”“好说。”魏进忠指了指册子上的空白处,“太傅兼内阁首辅的位子空着,陛下属意你,可百官不服怎么办?”他拿起朱笔,在“李嵩”二字旁圈了个圈,“你把这名单上的人,全补进六部侍郎、郎中的位子。三个月内,我要看到朝堂上,没人再敢提‘谢党’二字。”李嵩盯着名单上“张文”“李福”等魏党亲信的名字,喉结滚动:“下官……下官遵旨。只是张文资历尚浅,直接升吏部侍郎,恐遭非议。”
“非议?”魏进忠冷笑一声,从袖中掏出一份密报,“你看看这个——翰林院编修刘安,昨天在茶馆说‘张文不堪大任’,玄夜卫的人已经记下了。”他将密报丢给李嵩,“你只需拟好‘特荐疏’,就说张文‘肃奸有功’,剩下的事,我来办。”李嵩接过密报,指尖冰凉——那上面不仅有刘安的话,还有他昨夜与友人议论“魏党专权”的记录。他猛地抬头,对上魏进忠似笑非笑的眼,瞬间明白:自己早已是砧板上的肉,唯有听话,才能保全家性命。
吏部铨选司衙署,烛火彻夜未熄。李嵩坐在案前,面前摊着《文官铨选则例》,可他手里的朱笔,却始终对着魏进忠给的名单。张文站在案旁,一身从四品侍读学士的官服,腰杆挺得笔直,眼中却藏着急切。“李大人,魏大人的意思是,这吏部侍郎的位子,下官……”李嵩抬手打断他,将一份“特荐疏”推到他面前:“你看看,这样写可行?”
张文凑上前,只见疏中写道:“臣嵩谨荐:侍读学士张文,于谢党案中协查有功,勘破刘景通敌密信,其心可嘉,其才可用。拟升正三品吏部侍郎,协理铨选事务。”他脸上立刻堆起笑:“李大人妙笔!只是这‘勘破密信’之事……”“放心。”李嵩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玄夜卫北司已经备好‘证据’,你只需在朝堂上认下就行。”他突然压低声音,“张文,你可知这位子是怎么来的?前任侍郎林文,因反对移出谢渊牌位,现在还在诏狱里受刑。”
张文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如常:“林大人不识时务,自取其辱。张文只知,魏大人提携之恩,粉身碎骨难报。”他从袖中掏出一个锦盒,放在案角,“这是下官托人从西域带来的夜明珠,送给李大人把玩。”李嵩瞥了眼锦盒,没有去碰——他知道,这颗珠子的背后,是无数被构陷官员的血泪。可他不敢不收,更不敢不从,只能拿起朱笔,在“特荐疏”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墨汁晕开,像一滴凝固的血。
刚放下笔,铨选司主事便匆匆进来,手里拿着一份《地方官缺额表》:“大人,江南苏州知府、扬州知府皆因‘谢党’罪名被革职,需即刻补选。”李嵩接过表,直接递给张文:“你拟个名单。记住,魏大人的同乡王三、表亲赵六,要安排在富庶之地。”张文接过表,笔尖飞快划过,片刻便拟好名单——全是魏党亲信,无一人有地方治理经验。主事看着名单,欲言又止:“大人,苏州乃赋税重地,王三曾因贪腐被革职,恐……”
“恐什么?”李嵩猛地拍案,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魏大人的意思,你敢违抗?”主事吓得脸色惨白,躬身退下。衙署内只剩两人,李嵩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突然低声道:“张文,你我皆是身不由己。可这大吴的百姓,总要有人顾着。”张文却冷笑:“李大人何必假仁假义?你若真顾百姓,就不会在谢渊案中画押。”一句话戳中痛处,李嵩颓然坐下,朱笔从手中滑落,在案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墨痕。
户部银库外,新任户部尚书王汉臣正踮着脚,看着衙役将一箱箱银子搬上马车。玄夜卫北司的缇骑守在一旁,腰间的绣春刀闪着寒光。前任户部尚书刘焕被削职流放前,曾将户部密账藏在银库的地砖下,如今那地砖已被王汉臣派人撬开,密账换成了他伪造的“谢党贪腐册”。魏忠良骑马立在街口,高声道:“王大人,魏大人有令,这批‘谢党赃银’,要亲自送到提督府。”
王汉臣连忙跑过去,脸上堆着谄媚的笑:“魏千户放心,下官亲自押送。”他原是内务府郎中,半年前查抄谢渊家产时,私留了十万两白银献给魏进忠,才换来了这个正二品的尚书职位。此刻他摸着袖中魏进忠亲赐的令牌,心中满是得意——从前他见了户部尚书要躬身行礼,如今自己成了尚书,连六部同僚都要巴结他。
刚要动身,户部侍郎李福匆匆赶来,手里拿着一份《边军粮饷册》:“姐夫,北境宣府卫的粮饷该发了,这是账目,您签个字。”王汉臣接过册,扫了一眼“五十万石”的数字,直接将册子扔在地上:“发什么发?魏大人要建生祠,需银三十万两,先从边饷里扣。”李福是他的表亲,靠他的关系才升为侍郎,此刻却有些犹豫:“姐夫,宣府卫已经三个月没发粮了,秦云将军的密报说,将士们快冻饿而死了。”
“死几个兵算什么?”王汉臣一脚踢开册子,“魏大人的生祠比什么都重要。你去拟个疏,就说‘北境丰收,粮饷可缓发三月’,再把账面上的‘五十万石’改成‘二十万石’,剩下的三十万石,记在‘谢党亏空’名下。”李福看着地上的粮饷册,封面“宣府卫”三个字被泥土弄脏,突然想起自己的父亲曾是谢渊麾下的士兵,在德胜门之战中战死。他的手微微颤抖,却还是捡起册子:“下官……下官遵旨。”
押送银子的马车驶离户部,王汉臣骑在马上,看着街旁百姓躲闪的目光,突然觉得意气风发。路过镇刑司时,他瞥见墙角蜷缩着一个乞丐,衣衫褴褛,竟是前任玄夜卫指挥使周显。周显也看见了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鄙夷,朝他吐了口唾沫。王汉臣气得脸色铁青,喝令缇骑:“把这乞丐抓起来,给我往死里打!”缇骑如狼似虎地扑上,周显的惨叫声响彻街头,王汉臣却调转马头,扬长而去——他知道,只要有魏进忠撑腰,就算打死周显,也没人敢追究。
玄夜卫北司衙署,新任指挥使孙成正站在刑房中央,看着缇骑用刑。被绑在刑架上的是前北司文书张启,他因拒改谢渊案的勘验记录,被魏进忠下旨“严审”。烙铁烧得通红,按在张启的背上,“滋啦”一声,焦臭弥漫。孙成抱着胳膊,冷冷道:“张启,只要你在‘谢渊通敌’的供词上画押,我就放你一条生路。”
张启咳出一口血沫,艰难地抬起头:“孙成,你不过是魏进忠的一条狗!谢大人守边十年,护着大吴百姓,你竟敢诬陷他通敌?”孙成脸色一沉,抬手给了张启一记耳光:“死到临头还嘴硬!你以为你那点勘验技巧,能瞒过我?”他从袖中掏出一份伪造的勘验报告,“这是吴安拟的,上面有你的签名,你不认也得认。”
吴安站在一旁,脸上带着讨好的笑。他原是玄夜卫的末等文书,因擅长模仿他人笔迹,被孙成提拔为文勘房主事。此刻他上前一步,将笔墨递到张启面前:“张大人,识时务者为俊杰。魏大人的手段,你是知道的——秦飞将军的下场,你想重蹈覆辙吗?”张启看着吴安,眼中满是失望:“吴安,你我同朝为官,我曾教你如何辨别伪造文书,你却用这本事陷害忠良,良心何在?”
孙成不耐烦了,挥手示意缇骑:“别跟他废话,把他的手指剁下来,看他还能不能写‘清白’二字。”缇骑举起钢刀,张启却突然嘶吼:“我就是死,也要让天下人知道真相!”他猛地挣脱绑绳,一头撞向刑架的立柱,鲜血瞬间染红了刑房的青砖。孙成愣了一下,随即冷笑:“不知好歹。”他转头对吴安说,“把他的尸体扔到乱葬岗,再拟一份‘畏罪自杀’的奏疏,报给魏大人。”
处理完张启,孙成来到北司的密探房,这里挂着全国官员的名录,每个名字旁都标注着“可用”“可疑”“需除”。他拿起笔,在周显的名字旁画了个叉——魏进忠要他立威,周显便是最好的靶子。他对密探头领说:“去把周显抓来,打断他的双腿,让他在街头乞讨,让所有人都知道,背叛魏大人的下场。”密探头领躬身应下,转身离去时,偷偷在周显的名字旁画了个圈——那是玄夜卫旧部的暗号,意为“需保”。
兵部大堂,新任兵部尚书杨武正对着《边军布防图》发呆。图上的德胜门标记,是谢渊当年亲手所画,如今却被他用墨笔涂掉。魏进忠的义子秦云站在一旁,一身铠甲未卸,刚从宣府卫回京复命。“杨大人,魏大人有令,要将宣府卫的三万精锐调归京营,由我统领。”秦云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杨武皱起眉头:“秦将军,宣府卫是北境屏障,精锐调走,鞑靼若来犯,如何抵挡?”秦云冷笑一声,将一份密报拍在案上:“杨大人,你忘了前任李默是怎么死的?他就是因为反对魏大人,才被安上‘通鞑靼’的罪名,枭首示众。”密报上是李默的首级照片,双目圆睁,惨不忍睹。杨武的身体微微颤抖——他原是兵部侍郎,靠清洗谢渊旧部才升为尚书,此刻却突然想起谢渊在德胜门城头对他说的话:“兵部掌军权,是为保国,不是为谋私。”
“怎么?杨大人不愿?”秦云拔出绣春刀,刀鞘撞在案上,发出刺耳的声响。杨武猛地回过神,连忙摇头:“不敢。下官这就拟调兵文书。”他拿起笔,却迟迟落不下去——宣府卫的将士大多是谢渊的旧部,若调归秦云统领,必会引发哗变。秦云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淡淡道:“杨大人放心,我已让人在粮饷里掺了沙土,那些士兵饿肚子,哪还有力气哗变?”
正在这时,兵部侍郎沈威匆匆进来,手里拿着一份《军器验收册》:“大人,工部送来的弓箭,半数都拉不开弓,箭头还是木头做的。”杨武接过册,气得浑身发抖:“张毅这是在拿边军的性命开玩笑!”沈威却低声道:“大人,张尚书是魏大人的人,他这么做,是为了克扣军器银两,献给魏大人建生祠。”杨武猛地将册子摔在地上:“荒唐!”
秦云却弯腰捡起册子,慢悠悠道:“杨大人,别气坏了身子。魏大人说了,军器好坏不重要,重要的是兵权在谁手里。”他拍了拍杨武的肩膀,“你只需做好自己的事,少管闲事。否则,李默的下场,就是你的榜样。”杨武望着秦云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案上被涂掉的德胜门标记,突然捂住脸,无声地哭了——他知道,自己成了魏党夺权的帮凶,对不起谢渊,更对不起大吴的百姓。
刑部诏狱,新任刑部尚书钱坤正坐在刑讯椅上,看着魏忠良审讯前刑部侍郎刘景。刘景的十指被钉指刑折磨得血肉模糊,却仍不肯认罪。魏忠良拿着一份“罪证”,在他面前晃了晃:“刘景,这是你与刘玄的通信,上面写着‘共除魏贼’,你还敢狡辩?”刘景冷笑:“这封信是伪造的,笔迹模仿得再像,墨痕的新旧也瞒不过我。”
钱坤连忙上前,谄媚道:“魏千户,刘景这是狡辩。按《大吴刑律》,凡通敌谋逆者,皆可定罪。”他原是诏狱的司狱,因擅长用刑逼供,被魏忠良举荐为刑部尚书。此刻他拿起一根竹签,狠狠扎进刘景的指甲缝里:“刘大人,招了吧。你若招供,我就奏请魏大人,饶你家人一命。”刘景疼得浑身抽搐,却仍嘶吼:“钱坤,你这奸贼!我就是死,也绝不会让你得逞!”
魏忠良不耐烦了,挥手示意缇骑:“用‘鱼鳞烙’,我就不信他嘴硬到底。”鱼鳞烙是诏狱最残忍的酷刑之一,将铁网烧红后贴在人身上,皮肉会像鱼鳞一样脱落。缇骑刚要动手,钱坤突然拦住:“魏千户,不可。刘景是两朝老臣,若死在诏狱,恐引发非议。”魏忠良瞪了他一眼:“非议?魏大人的话,就是律法。你若不敢,我来动手。”
钱坤吓得连忙后退。他看着刘景被鱼鳞烙折磨得不成人形,心中突然闪过一丝恐惧——他想起前任刑部尚书周铁,因反抗魏党,被秦云当众枭首,首级悬在镇刑司门前三日。他知道,自己若不听话,下场会比周铁更惨。于是他硬起心肠,上前对刘景说:“刘大人,你就认了吧。你若认了,还能留个全尸。”刘景看着他,眼中满是鄙夷:“我呸!我就算化作厉鬼,也绝不会放过你这奸贼!”
最终,刘景被折磨得奄奄一息,仍不肯认罪。魏忠良只好让人伪造了一份供词,强行按上他的指印,然后将他关入死牢,等候处斩。钱坤看着刘景被拖走的背影,擦了擦额角的冷汗。这时,刑部侍郎吴良匆匆进来,手里拿着一份《谢党余孽名录》:“大人,魏大人让我们按这份名录抓人,一共三百二十人,遍及全国。”钱坤接过名录,只见上面的名字密密麻麻,很多人他都认识——都是正直的官员。他深吸一口气,拿起朱笔,在名录上签下自己的名字:“传令下去,即刻抓捕。”
礼部祠祭司衙署,新任礼部侍郎赵修正拿着一份《生祠祭祀礼仪》,给礼部尚书王瑾过目。礼仪上写着:“魏大人生祠祭祀,需用太牢之礼,与先帝陵寝同规格;文武百官需三拜九叩,高呼‘魏大人千岁’;百姓需每户出银一两,用于生祠维护。”王瑾看后,满意地点点头:“赵侍郎想得周全。只是‘千岁’二字,会不会太过?”
赵修连忙道:“王大人,魏大人权倾朝野,称‘千岁’实至名归。再说,这是魏大人亲自授意的。”他原是礼部祠祭司郎中,因主动奏请将谢渊的牌位移出太庙,被魏进忠提拔为侍郎。此刻他凑到王瑾身边,低声道:“大人,谢渊的牌位还在太庙的配殿里,魏大人让我们尽快处理掉。”王瑾皱起眉头:“谢渊是守边功臣,贸然移走,恐遭非议。”
“非议?”赵修冷笑一声,“前任礼部侍郎林文,就是因为反对移走谢渊牌位,才被抓进诏狱。大人,你想步他的后尘吗?”王瑾的身体微微一颤——他原是礼部的老臣,靠谄媚魏进忠才保住尚书的位子。此刻他想起谢渊在太庙祭祀时,曾对他说:“礼部掌礼仪,是为正人心,不是为媚权。”可他看着赵修手中魏进忠的令牌,还是硬起心肠:“好吧。你去安排,今晚就把谢渊的牌位移走,扔到乱葬岗。”
当晚,赵修带着几个衙役,偷偷潜入太庙配殿,将谢渊的牌位从神龛上取下。牌位是紫檀木做的,上面刻着“忠肃公谢渊之位”,是永熙帝亲赐的。赵修看着牌位,眼中闪过一丝犹豫——他的父亲曾是谢渊的部下,在抗鞑靼之战中战死。可他很快就摇了摇头,将牌位扔到地上,用脚狠狠踩着:“逆臣谢渊,也配在太庙受祭?”衙役们见状,也纷纷上前踩踏,牌位很快就碎成了木屑。
第二天,赵修将此事禀报给魏进忠,魏进忠满意地笑了:“赵侍郎做得好。”他从袖中掏出一份圣旨草稿,“陛下已经同意,为我建生祠,由你负责监工。生祠要用黄金铸造塑像,比皇帝的龙像还要高大。”赵修连忙跪地谢恩:“下官遵旨。下官一定把生祠建得富丽堂皇,让魏大人万古流芳。”魏进忠哈哈一笑:“好。只要你听话,礼部尚书的位子,迟早是你的。”赵修磕了三个响头,心中满是得意——他知道,自己的好日子就要来了。
工部营造司衙署,新任工部尚书张毅正看着生祠的设计图,图上的黄金塑像闪闪发光,比皇宫还要奢华。工部侍郎孙启站在一旁,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姑父,这生祠的造价,大概需要五十万两白银。”孙启是张毅的外甥,靠他的关系才升为侍郎,此刻他递上一份《物料清单》,“这里面的木料、石料,都用最便宜的,剩下的银两,我们可以……”
“懂了。”张毅打断他,脸上露出贪婪的笑,“军器制造那边,还能克扣多少银两?”孙启连忙道:“姑父,军器制造的银两已经克扣了大半,弓箭用的是朽木,铠甲用的是薄铁,再克扣下去,恐怕会被发现。”张毅却不以为意:“发现又怎样?魏大人是我们的靠山,谁敢查?”他拿起笔,在《物料清单》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就按这个清单采购,生祠要尽快完工,魏大人还等着验收呢。”
正在这时,工部郎中周瑞匆匆进来,手里拿着一份《军器质量报告》:“大人,宣府卫送来的军器质量报告,说弓箭拉不开,铠甲挡不住刀箭,已经有士兵因此战死。”周瑞是前任工部侍郎周瑞的弟弟,因反对张毅贪腐,被打压在郎中的位子上。此刻他看着张毅,眼中满是愤怒:“大人,你这是在拿边军的性命换钱!”
张毅脸色一沉,拍案而起:“周郎中,休得胡言!军器质量没问题,是那些士兵不会用。”他挥手示意衙役:“把周郎中拉下去,杖责二十,革职查办!”衙役们如狼似虎地扑上,周瑞却挣扎着嘶吼:“张毅,你这奸贼!我就是死,也要揭发你的罪行!”张毅冷笑一声:“死?我让你生不如死。”他对孙启说,“把周瑞关入工部大牢,用酷刑逼他认罪,就说他是‘谢党余孽’。”
孙启连忙应下,带着衙役将周瑞拖走。张毅看着生祠的设计图,心中满是得意——他知道,只要生祠建得让魏进忠满意,自己就能升为从一品的太子太保。他拿起笔,在设计图上添了一笔:“塑像的眼睛,要用夜明珠,这样晚上也能发光。”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加官进爵的场景,却没看到窗外,百姓们正对着工部衙署,偷偷咒骂他“贪腐误国”。
宣府卫军营,新任总兵秦云正站在点将台上,看着台下的士兵。士兵们面黄肌瘦,衣衫褴褛,很多人连武器都拿不起来——他们已经三个月没发粮了。秦云拿着马鞭,指着士兵们嘶吼:“都给我听着,魏大人有令,要你们即刻开拔,去攻打鞑靼的营地。谁要是敢退缩,军法处置!”
一个老兵站出来,颤巍巍地说:“将军,我们已经三天没吃饭了,怎么打仗?”秦云冷笑一声,抬手一马鞭抽在老兵脸上:“饭?魏大人的生祠还等着银两建设,哪有粮给你们吃?”他从袖中掏出一份密令,“这是魏大人的密令,谁敢违抗,就是‘谢党余孽’,满门抄斩!”士兵们看着密令上魏进忠的印章,吓得浑身发抖——他们都知道,“谢党余孽”这四个字,意味着什么。
正在这时,哨官陈武站出来,他的兄长曾是谢渊麾下的裨将,在德胜门之战中为掩护谢渊战死。陈武握着兄长遗留的铁枪,高声道:“秦将军,我们是大吴的士兵,不是魏进忠的私兵!你克扣粮饷,让我们饿着肚子打仗,对得起谢大人,对得起我兄长这样的死难弟兄吗?”士兵们纷纷响应:“对!我们不打!我们要粮饷!”
秦云脸色骤变,挥手示意亲兵:“把陈武抓起来!煽动军心,按通敌罪处置!”亲兵们如狼似虎地扑上,陈武却挥舞着铁枪,奋力抵抗:“我兄长血洒德胜门,我绝不能让他的忠魂蒙羞!”可他寡不敌众,铁枪被夺,很快就被制服。秦云走到他面前,用马鞭拍着他的脸:“陈武,你兄长是死是活与我何干?现在是魏大人的天下,识时务者为俊杰。”
陈武怒目圆睁:“我呸!你这魏进忠的狗腿子,迟早会遭报应!”秦云气得脸色铁青,下令:“把陈武拖下去,枭首示众!让所有士兵都看看,煽动军心的下场!”陈武被拖出营地时,高声吟诵起谢渊当年守德胜门的军歌:“朔风卷甲寒,热血卫河山。宁为沙场骨,不做叛国奸!”歌声苍凉,穿透营外的风沙,士兵们纷纷低头,有人偷偷攥紧了拳头,泪水砸在冻硬的土地上,碎成细小的冰碴。
刑场设在营门高杆下,陈武被按跪在断头台上,兄长的铁枪仍靠在一旁,枪杆上的刻痕“忠”字被阳光照得清晰。监斩官刚要下令,秦云却勒马上前,夺过刽子手的鬼头刀:“这等逆贼,不配用快刀。”他亲自举起刀,故意放慢动作,在陈武颈间划下一道血线,“再问你一次,认不认‘通谢党’的罪?”陈武梗着脖子,将一口血沫吐在他脸上:“我认的,是大吴的江山,是谢大人的忠魂!”
鬼头刀落下,鲜血喷溅在高杆上,染红了“宣府卫”的旗帜。秦云让人将陈武的首级挂在杆上,对着围观的士兵嘶吼:“谁敢再提‘粮饷’二字,谁敢念及谢渊逆党,这就是下场!”士兵们噤若寒蝉,却没人敢抬头看那颗圆睁的头颅——陈武的眼睛,正对着北境的方向,那是谢渊曾守护的疆土,也是他们誓死要守的家国。
当夜,两名曾与陈武兄长并肩作战的老兵,借着巡营的名义偷偷爬上高杆,取下陈武的首级,用麻布裹好,埋在营外的老槐树下。他们在坟前插了一根木牌,上面刻着“陈武忠魂”,又从怀里掏出半块谢渊当年赏赐的军令牌,放在坟头:“陈哨官,谢大人在天有灵,定会护着你。”寒风掠过,老槐树的枝叶沙沙作响,像是忠魂的回应。
秦云很快接到魏进忠的密信,让他即刻带一万精锐回京,参与生祠落成大典。他将宣府卫的防务交给亲信,临行前再次克扣了士兵们仅存的口粮,装了满满二十车,作为献给魏进忠的“贺礼”。马车驶离营地时,他没看见,士兵们望着他的背影,眼中燃起了复仇的火苗——那火苗,是陈武的血,是谢渊的魂,更是大吴将士未凉的忠肝义胆。
金陵城朱雀大街,魏进忠生祠的鎏金塑像已近完工,阳光洒在黄金铸就的衣袍上,晃得路人低头掩目——不是敬畏,是怕那刺目的光沾污了眼。秦云率领的宣府卫精锐列阵街道两侧,甲胄擦得锃亮,却掩不住士兵们蜡黄的面色,他们马鞍旁驮着的二十车“贺礼”,正是自己三个月的口粮,袋角漏出的糙米混着沙土,在石板路上撒下细碎的痕迹。
魏进忠身着暂代太保的蟒袍,站在生祠台基上,玉带束腰却掩不住腹间赘肉,他抬手压了压百官的跪拜,声音透过铜喇叭传遍街巷:“诸位大人,此祠非为我魏某而建,乃为‘肃谢党、安大吴’之功!”他转身指向塑像旁的功德碑,碑上“魏进忠”三字用赤金填刻,而谢渊的名字被倒刻在碑底,冠以“逆贼”二字,还特意留出空白,要刻上所有“谢党余孽”的名号。
“奸贼误国!”一声苍老的怒喝突然从人群中炸开,如惊雷劈破喧嚣。魏进忠脸色骤变,厉声喝道:“玄夜卫何在?”孙成立刻率缇骑扑出,将发声者按在地上——是个鬓发斑白的通州老农,手里还攥着半块青灰色城砖,砖上刻着模糊的“德胜”二字,那是谢渊戍边时加固城墙的旧物。
“谢大人守了十年的城,你凭什么骂他逆贼?”老农被按在地上,额头磕出血来却仍嘶吼着,将城砖砸向台基,“我儿子死在德胜门,是谢大人亲手为他裹的尸!你建这生祠刮尽民脂,良心被狗吃了?”孙成一脚踩住老农的手,钢刀架在他颈间:“老东西,敢当众辱骂魏大人,活腻了!”
“慢着。”魏进忠却抬手阻止,他走下台基,用蟒袍袖口故作亲昵地擦了擦老农脸上的血污,指腹的玉扳指硌得老农颧骨生疼。“你儿子是谢渊的兵?”魏进忠笑了,声音里带着阴狠,“这等‘忠义’之民,当赏。”他对缇骑努努嘴,“把他绑在生祠前的华表上,让他看着本公接受百官香火——我要让天下人都知道,就算是‘忠烈之后’,跟我作对也得乖乖臣服。”
暮色四合时,生祠的灯笼次第亮起,数十盏琉璃灯将鎏金塑像照得如同白昼,却驱不散街角的阴翳。玄夜卫密探头领借着巡夜的名义,悄悄来到华表旁,将一个油纸包塞进老农被绑的手中——里面是两个热馒头和一封封蜡的密信。“通州同乡都在筹钱救你,”头领压低声音,气息混着霜气,“这信是谢大人旧部写的,要送进宣府卫,你设法转给营里的老兵,他们认得信上的军令牌暗号。”
老农攥紧油纸包,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借着灯笼光,他看见密信封口盖着半块军令牌的印记——那是谢渊当年亲赐给老兵的信物,如今成了忠良旧部互通消息的暗号。他对着头领的方向轻轻点头,浑浊的眼睛里燃起一点微光,比生祠的灯笼还要亮。
同一时刻,吏部衙署的烛火也亮着。李嵩坐在案前,面前摆着两份文书:一份是魏进忠让他草拟的“晋封魏进忠为太保兼太师”的诏书,朱笔已经蘸饱了墨;另一份是玄夜卫旧部偷偷送来的“为谢渊申冤疏”,疏上按满了通州、宣府等地百姓的红手印,最末一行写着“德胜门老兵联名泣血上陈”。
李嵩的手指在两份文书间徘徊,指甲掐进了掌心。他想起侄子贪腐案的卷宗还在魏进忠手中,想起家人被玄夜卫监视的日子,最终还是颤抖着拿起了诏书的朱笔。可笔尖刚触到纸,又猛地顿住——疏上“谢渊冻毙城头仍守德胜门三日”的字句,像针一样扎进他眼里,让他想起二十年前,自己还是小吏时,谢渊在风雪中给守城士兵分棉衣的场景。
片尾
诏狱深处,钱坤也正坐立难安。他借着查牢的名义溜进刘景的死牢,在墙角松动的砖缝里摸出一卷油纸——那是刘景藏下的魏党罪证,上面详细记录着王汉臣克扣边饷的数目、张毅伪造军器账目的笔迹,还有吴安模仿张启签名的样本,每一页都盖着刘景的私章。
“钱大人若想回头,就把这东西交给玄夜卫南司的沈千户。”隔壁牢房的狱卒突然开口,声音压得极低,“我是谢大人旧部,沈千户也是,我们等这东西等了三个月了。”钱坤猛地回头,看见狱卒袖口露出的半块军令牌,与刘景罪证上的印记一模一样。他握紧油纸卷,冷汗顺着脊梁往下淌,这一次,他没有像往常一样选择谄媚求生。
秦云的府邸里,酒肉香气飘出半条街。他正宴请魏党亲信,举杯时酒液顺着嘴角流到锦袍上也不在意:“等魏大人晋了太师,我就是大吴第一武将,到时候把宣府卫的老兵全换成自己人,看谁还敢提陈武那逆贼!”话音刚落,亲兵匆匆进来,递上一份密报:“将军,宣府卫有老兵聚众议事,说要为陈武报仇。”
秦云的酒意瞬间醒了大半,摔碎酒杯怒吼:“一群饿肚子的兵痞也敢作乱?传我命令,调京营铁骑连夜赶回宣府卫,格杀勿论!”他没注意到,递密报的亲兵转身离去时,悄悄将一份画着军令牌的纸条塞进了袖中——那是给宣府卫老兵的示警,上面只有四个字:“粮至,待时”。
卷尾
天德五年的金陵城,黄金生祠的光芒盖过了太庙的烛火,魏党的铁蹄踏碎了神武帝萧武定下的“内外相维”规制。吏部成铨选傀儡,户部为贪腐工具,玄夜卫化屠刀,刑部变牢笼,曾护大吴百年的官僚体系,在权欲与谄媚中彻底崩坏。可历史从不会只记奸佞——谢渊的军令牌在老兵怀中温热,陈武的铁枪刻着“忠”字,刘景的“朝审录”藏着真相,通州老农的城砖砸向奸贼,这些细碎的微光,终会汇聚成拨乱反正的洪流。
魏进忠以为斩尽忠良便能高枕无忧,却不知民心是江山的根基,忠魂是历史的脊梁。当鎏金塑像被百姓拆毁熔铸成赈灾粮时,当谢渊的牌位重归太庙时,当魏党的罪证公之于众时,历史便给出了最公正的答案:奸佞的权势不过转瞬,唯有忠良的风骨,能永远屹立于大吴山河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