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语
郎官半数空悬,地方州县主官缺额达三成。通政司本是“达天听、通下情”的中枢要地,如今铜镣常年染血发乌,成了焚折灭迹的炼狱;诏狱刑具日夜滴淌忠良血珠,凝在青砖上如深褐锈迹。天德五年季秋,魏进忠的株连之网已织透金陵肌理,砖缝里都浸着血腥与寒栗。四千官员系狱,六部公署门可罗雀,万马齐喑之际,仍有孤臣以笔为刃、以身为炬——明知递折如投洪炉,明知死谏必遭寸磔,仍要叩击丹墀、泣血天听。
他们或是两鬓霜雪的三朝老臣,或是热血未凉的新科进士,或是手握铁证的法司要员,皆以“守正”为心灯,以谢渊德胜门守御的忠魂为圭臬。然德佑帝萧桓沉湎潜邸旧恩,纵奸佞专权;魏进忠总镇刑司、兼掌玄夜卫,将所有死谏碾为齑粉。酷刑株连、焚尸灭迹,他以最残暴的手段,掐灭黑暗中仅存的微光。本卷所记,乃五日之内五位孤臣死谏的悲壮历程,是忠魂泣血、奸佞张牙的黑暗图景,亦是大吴江山沉沦的实录。
孤臣泪
寒夜抚案,鬓已凝霜,忍闻朝笳,声带血芒。
谏疏成灰,伴烛俱冷;冤魂啼雪,透衣生凉。
铁骨犹撑千劫困局,丹心可破一豆灯窗。
青史自留是非之笔,休教霜刃断此忠肠。
紫宸殿东侧的铜缸积着半缸残雪,缸沿黏着几页揉皱的谏书残片,墨痕被檐角滴下的冰水浸得发乌,隐约能辨出“魏党”“株连”等字——这是昨夜镇刑司缇骑从通政司后院焚折炉中捞出的余烬,那些浸着墨痕与泪痕的文字,连一丝拂过御案的机会都没有。
年过六旬的监察御史王珺立在缸前,两鬓霜白如染秋霜,藏在宽袖中的右手紧攥着半片松木粮船残板,边缘嵌着一枚锈蚀的铁钉,钉头錾着极小的“魏”字。这是他三月前亲率御史台吏员,从永定河汛口淤泥中打捞所得,残板上的漕运编号,与北境军粮押运册记录分毫不差,是魏进忠私卖军粮的铁证。残片还留着水浸的霉斑,指腹抚过,凉意如针,扎得人心头发颤。
王珺掌御史台监察御史之职三十有二年,历经元兴、永熙、德佑三朝,曾随谢渊巡边九次,见惯了沙场风霜,却从未见过朝堂之上如此猖獗的奸佞。他的奏折写了整整三夜,案头烛泪堆成小山,蜡油顺着烛身淌下,在砚台旁凝成蜿蜒“血痕”,字字泣血:“魏进忠假‘谢党’之名,行屠忠之实。
自去岁至今,株连官员四千有奇,自中枢六部至地方州县,无官不惶。刑部主事沈仲书掌粮册复核,因拒改北境军粮账目,遭烙铁焚身,三日而亡,尸身收敛时,指骨仍攥着账册残页;监察御史王彦仅因永熙年间曾受谢渊举荐入仕,便被打入死牢,钉指之刑加身,仍呼‘冤’不绝。
此非肃奸,实乃毁我朝堂根基!北境宣府卫军粮,被其私卖与沧州豪强张万发,得银百万两存入私库,边军将士冻饿哗变,消息被其封阻三月;江南水灾,朝廷拨赈粮三百万石,经其克扣,抵达灾区者不足三成,灾民流离失所,饿殍满路,竟有易子而食之惨。若再纵容,民心必散、江山必危,陛下将成孤家寡人!”
写罢,他将粮船残板用棉纸裹紧,与奏折一同塞进青布封套,亲手送往通政司。按《大吴官制·中枢通例》,通政司掌收受内外奏章、封驳诸司文书,直达天听,主官通政使需每日将奏章汇总呈递御案。
可如今通政司主事早已是魏进忠的亲信,见封套上“监察御史王珺”的题字,指尖漫不经心地叩了叩封面,眼皮都懒得抬:“王大人,魏大人有谕,凡涉‘谢党’案的奏疏,暂归‘留中’册,待核查后再呈。”
说罢便将奏折丢进标着“留中”的黑木箱——所谓“留中”,不过是魏进忠焚折灭迹的幌子,自天德三年谢渊案起,凡弹劾他的文书,从无一字能越过这道铁墙。
王珺站在通政司朱红门外的石狮子旁,看着自己的心血消失在箱底,枯瘦的手攥紧象牙朝笏,指节泛白如霜。他没走,转身对着紫宸殿方向深深叩首,额头撞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声响,血珠顺着眼角皱纹滑落,滴在地面融水渍里。三十年科场浮沉、三朝宦海风霜,他从未如此刻这般寒意彻骨——十年前,他与谢渊一同跪宫求赈,彼时永熙帝尚在,奏折三日内便批,赈灾粮款即刻下发;如今德佑帝沉湎享乐,天听已闭,忠言成谶。他的脊梁挺得笔直,像极了德胜门城头那尊历经战火的石人,任风吹雪打,宁折不弯。
缇骑的马蹄声从宣武门方向传来,铁蹄踏在青石板上,震得地面微微发麻。王珺知道,这是魏进忠的“回应”。领头的缇骑小旗翻身下马,玄色号服上的獬豸纹在晨光中泛着冷光,冷笑一声:“王大人好大的胆子,竟敢弹劾魏提督?镇刑司魏提督有令,请您回署‘问话’。”王珺缓缓起身,掸了掸朝服前襟尘土,目光如炬:“老夫身为本朝监察御史,掌弹劾百官之职,奸佞不除,死不旋踵,何惧之有?”他主动伸出双手,任由铁链锁住,腕间老茧与铁链摩擦出刺耳声响,只是回头望了眼紫宸殿的鎏金鸱吻,眼中满是绝望——那曾是他效忠半生的朝堂,如今已沦为奸佞屠场。
镇刑司的刑房终年不见天日,墙上挂满烙铁、钉指、鱼鳞烙等刑具,烙铁烧得通红,映得诏狱署提督魏忠良的脸狰狞可怖。王珺被铁链吊在房梁上,藏青色朝服被撕成碎片,露出的脊背布满鞭痕,渗着暗红的血。魏忠良捏着那封奏折,在他面前晃了晃,语气带着诱哄:“王大人,识时务者为俊杰。只要你在供词上画押,承认是你勾结谢党余孽,伪造粮船残板诬陷魏提督,我保你妻儿平安,还能为你请旨致仕,归乡安度晚年。”
王珺猛地咳出一口血沫,溅在奏折的“魏进忠”三字上,声音嘶哑却坚定:“魏进忠私卖军粮,株连忠良,老夫亲赴永定河打捞残证,亲审粮船水手,何来诬陷?你们这些奸佞,剥民脂、吸军血,迟早会遭天谴!”魏忠良被激怒,挥手示意缇骑用刑:“给我烧!看他嘴硬到什么时候!”烙铁狠狠按在王珺肩头,“滋啦”一声,焦臭瞬间弥漫整个刑房,王珺的惨叫声穿透厚重石墙,却仍咬牙嘶吼:“老夫宁死,也不与奸佞同流合污!”
刑讯持续了整整一夜,王珺被折磨得奄奄一息,下唇咬得血肉模糊,却始终不肯屈服。魏进忠闻讯赶来时,正见老臣垂着头,气息微弱却仍挺直脖颈。他坐在铺着狐裘的刑讯椅上,手中把玩着一枚羊脂玉如意,指尖划过冰凉玉面:“王珺,你倒是条硬骨头。可你以为,凭你的死谏能撼动我分毫?陛下信我,是因为我能替他‘肃清’那些让他寝食难安的‘隐患’——谢党是隐患,你这样的‘直臣’,亦是。”
王珺艰难地抬起头,浑浊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啐出一口血沫:“你……你不过是陛下的宠臣,一旦失宠,必遭千刀万剐!”魏进忠脸色骤然一沉,抬手用玉如意狠狠砸在王珺伤口上,温润玉面与焦糊皮肉形成刺目反差,疼得王珺浑身抽搐。“失宠?”他冷笑出声,尖细嗓音像刮过铁器,“只要‘谢党’的罪名还在,只要还有人敢反对我,我就能一直株连下去。六部尚书现在哪个不敢听我的?玄夜卫、镇刑司都是我的人,陛下就算想动我,也得掂量掂量——没了我,他镇得住那些‘余孽’吗?”他挥了挥手,语气阴狠:“把他妻儿带上来,让王大人好好看看,什么叫生不如死。”
消息传到乌衣巷王宅时,王老夫人正领着儿媳、孙儿在佛前焚香,案上供着的还是永熙帝御赐的“忠勤”匾额。缇骑踹门而入的声响震落了供桌上的香炉,领头的缇骑一把揪住年仅七岁的孙儿,粗声道:“魏提督有令,请王夫人即刻随我回镇刑司。”三人被强行押往镇刑司,刑房里,王珺见妻儿衣衫凌乱、面带惊惶,老泪纵横:“是我连累了你们……”王老夫人却挺直脊背,抬手拭去他嘴角血污:“老爷为国尽忠,是王家的荣耀。我与儿媳、孙儿,绝不向奸佞低头。”魏进忠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眼中闪过一丝戏谑:“把这小娃娃带到水牢去,让王大人听听,他孙儿的哭声好不好听。”
就在王珺全家遭难时,兵部侍郎李仁正在公署烛火下擦拭谢渊的旧朝笏。那朝笏是谢渊临刑前托狱卒转交的,象牙质地已被摩挲得温润,背面刻着极小的“守正”二字,是谢渊的手书。自谢渊弃市后,李仁便将这朝笏贴身存放,每日卯时起身擦拭,指尖抚过刻字,仿佛能触到当年谢渊在德胜门城头的决绝。
他的奏折早已写就,字字如刀,直指核心:“北境宣府卫军粮,乃魏进忠私售与沧州豪强张万发,得银百万两存入其亲信蒋忠贤账户;边军哗变并非通敌,实乃粮饷断绝、冻饿三月所致,谢渊不过是替罪羔羊!今魏进忠以酷刑逼供,诏狱尸骨如山,刑部尚书周铁欲查此案,却被其以‘通谢’之名软禁于府;玄夜卫北司指挥使秦飞因握有粮船交易密信,遭凌迟处死,曝尸三日。此等奸佞不除,国无宁日,民无生路!”
李仁深知通政司已被魏党掌控。按《大吴中枢规制》,通政司呈递奏折需经主事、参议、通政使三级核查,如今三级主官皆是魏进忠亲信,奏折递上去只会石沉大海,甚至连累家人。他思来想去,唯有借给慈宁宫太后请安之机,将奏折藏在《金刚经》经卷夹缝里——那经卷是太后日常诵读之物,由三朝老太监李公公掌管,李公公曾受谢渊救命之恩,为人正直,或许能绕过魏党眼线,将奏折直接呈给太后。
请安那日,李仁身着绯红官袍,将经卷小心翼翼藏在袖中,步入慈宁宫。殿内香烟袅袅,太后正闭目诵经,李公公侍立一旁,见李仁神色凝重,指尖在袖中微微一动,便知有要事。待太后诵完一卷,李公公上前奉茶,趁机贴近李仁,低声道:“李大人袖口微鼓,可是有东西要交老奴?”李仁点头,趁躬身行礼之机,将经卷塞进李公公手中。李公公指腹摩挲着经卷边缘的包浆——那是永熙帝年间的旧物,谢渊曾陪太后诵读过——低声道:“老奴定不负所托。只是魏党在宫门设了三道搜检,此行凶险,大人需早做准备。”李仁躬身致谢:“只要能让陛下知晓真相,哪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
可这封藏在经卷里的忠言,终究没能越过魏党的罗网。李公公刚踏出慈宁宫角门,就被内务府次长蒋忠贤拦下——蒋忠贤是魏进忠的义子,掌管宫门搜检事宜。“李公公,魏提督有令,近日宫中有‘谢党’余孽传递密信,所有出宫物品需仔细查验。”蒋忠贤皮笑肉不笑地说,挥手示意缇骑上前。李公公死死将经卷抱在怀中,厉声道:“此乃太后御览经卷,谁敢动?”缇骑却不由分说,一把夺过经卷,当场撕开缝线,奏折飘落一地。蒋忠贤捡起奏折,扫过“魏进忠私卖军粮”几字,冷笑一声:“好一个‘守正’的兵部侍郎,竟敢勾结谢党余孽,诬陷魏提督!来人,把李公公拿下,再去兵部拿人!”
李仁在兵部公署得知消息时,正用麂皮布擦拭谢渊的朝笏,布巾“啪嗒”一声掉在案上,朝笏上的“守正”二字仿佛也沾了霜气。他闭上眼,脑海中闪过谢渊临刑前的从容,心中一片冰凉——他知道,魏进忠绝不会放过他。果然,没过多久,缇骑便踹开公署大门,领头的正是魏忠良。“李大人,魏提督有请。”魏忠良的目光落在他腰间的朝笏上,带着嘲讽,“带着逆臣的遗物,还敢妄议朝政?沈仲书的烙铁还热着,正好给你留着。”李仁缓缓站起,将朝笏紧紧攥在手中:“这不是逆臣遗物,是忠良风骨。”
李仁被押往诏狱时,翰林院编修苏墨正在灯下抄写魏党的罪证。这位入仕刚满一年的年轻官员,是永熙帝朝状元苏慎之子,尚未染上官场沉疴,眼里只装得下是非黑白。他亲眼目睹了秦飞凌迟时的惨状,亲耳听闻了王珺在镇刑司的惨叫,心中的热血早已沸腾。他的奏折锋芒毕露,将魏党“伪造谢渊通敌密信、私改户部军粮账册、买通死囚张老三作伪证”的伎俩一一拆解,末了赌上性命:“臣愿以颈血担保,谢渊乃千古忠良,魏进忠是万恶奸佞!陛下若疑,可召北境逃匿的粮船水手刘五对质,可掘永定河底的粮船残痕,可查沧州豪强张万发的粮仓账目!此三者有一不实,臣甘受凌迟之刑,累及宗族!”
苏墨知道,通政司与后宫皆不可靠,唯有在朝会之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将奏折呈给皇帝,才有一线希望。他提前三日联络了翰林院三位志同道合的编修,约定在魏进忠奏报“肃清谢党”时一同发难——就算不能撼动魏进忠,也要让百官知晓真相,让史书记下这桩冤屈。他将奏折藏在朝笏夹层里,每日在家中演练递折动作,手心的茧子磨得越来越厚。
朝会当日,紫宸殿内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百官垂首如蒜,连呼吸都放得极轻。魏进忠站在丹陛左侧,身着从一品镇刑司提督官服,胸前獬豸纹在晨光中泛着冷光,气势嚣张。德佑帝萧桓坐在龙椅上,神色疲惫,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龙椅扶手上的刻纹——那是谢渊当年监工修缮宫殿时,特意加的防滑纹路,如今却成了触不得的禁忌。苏墨藏在文官末列,手心沁出冷汗,紧紧攥着朝笏。当魏进忠俯身奏报“谢党余孽已肃清,共擒获两千三百余人,恳请陛下嘉奖镇刑司将士”时,苏墨抓住机会,猛地掀翻身前的护板,高举奏折嘶吼:“陛下!臣有血本奏陈,弹劾镇刑司提督魏进忠通敌叛国、私卖军粮、株连忠良!”
紫宸殿的空气瞬间凝固,连殿角的铜铃都忘了摇晃。百官吓得浑身发抖,吏部侍郎张文更是脸色惨白——他昨日刚收了魏进忠的千两白银,正想着如何奉承。没等皇帝开口,张文已跳出来嘶吼:“狂徒!竟敢当庭污蔑魏提督,定是谢党余孽!金瓜武士,拿下!”金瓜武士如狼似虎地扑上,拧得苏墨胳膊脱臼,剧痛让他冷汗直流,却仍挣扎着将奏折往前递,油墨蹭脏了藏青色官袍,声嘶力竭:“陛下!奏折字字属实,您哪怕只扫一眼,臣死也甘心!”
德佑帝的目光在苏墨与魏进忠之间游移,看到魏进忠眼中一闪而过的厉色,又想起当年潜邸之时,魏进忠舍身替他挡过刺客的旧恩,终究软了心肠。他闭了闭眼,摆了摆手,声音疲惫:“拖下去,廷杖二十,谪戍南疆烟瘴之地。”苏墨被拖出大殿时,声嘶力竭地哭喊:“陛下!您被奸佞蒙眼,忠良永沉冤狱,大吴江山危矣!”他的喊声撞在宫墙上,回音绕殿三匝,而那封染了血的奏折,被魏进忠的亲信、镇刑司佥事刘三捡起,撕得粉碎。纸屑如蝶,飘落在丹陛的金砖上,像极了那些散入寒夜的忠魂。
苏墨被谪戍后,魏进忠的残暴变本加厉。他下令在通政司门口设下“焚折炉”,凡弹劾他的奏折,一律当场焚烧,还要让递折官员亲自看着自己的心血化为灰烬——有位刚入仕的御史不肯屈服,被缇骑按住头,强行凑近炉口,头发被烧焦大半,刺鼻的糊味在街口弥漫了半日。可即便如此,仍有孤臣不肯屈服——刑部侍郎刘景,便是其中之一。刘景掌刑狱复核,曾三次驳回魏党编造的“谢党案”判决,如今虽被魏进忠以“协助核查”之名软禁在刑部公署,却仍在暗中收集魏党酷刑逼供的证据。
刘景的奏折藏在刑部“朝审录”的夹缝里,上面详细记录着魏党酷刑逼供的细节,附带了十余名幸存者的供词:“镇刑司刑房备有烙铁、钉指、鱼鳞烙、灌铅等十八般酷刑,刑部主事沈仲书被烙铁焚身,十指尽废,临死前仍喊‘粮册是真’;监察御史王彦遭钉指之刑,指骨外露,却无一字招供;玄夜卫北司指挥使秦飞凌迟时,共割三千六百刀,魏进忠亲自监刑,每割一刀便问‘改不改供’,秦飞至死骂声不绝。此等酷刑,远超《大吴刑律》所允,实乃惨无人道!魏进忠还令缇骑株连官员家属,凡入狱官员,其五服之内亲友、下属、同乡皆难逃罪责,已有百余人因牵连而死,妇幼亦不能免——王珺七岁孙儿被投入水牢,三日后已气息奄奄。”
为了将奏折递出,刘景联络了玄夜卫的旧部——秦飞死后,玄夜卫虽被魏进忠接管,但仍有部分忠良旧部潜伏。按《大吴玄夜卫规制》,旧部离职需交回腰牌,刘景让旧部藏着秦飞遗留的半块腰牌作为凭证,将奏折抄录三份,分别交给三人,让他们从聚宝门、通济门、水西门三个方向出城,前往宣府卫,交给副总兵李默——李默曾是谢渊麾下副将,在德胜门之战中立过功,手握兵权,或许能起兵清君侧。
可魏进忠早已料到刘景会有此一举,在金陵城的各个城门都设下了三重关卡,缇骑手持魏党拟的“可疑人员名录”,逐一核查出城者。三名玄夜卫旧部刚到城门,就因腰间的半块腰牌被识破——魏进忠早已下令,凡持有秦飞旧物者,一律扣押。三人当场被抓,奏折被搜出,魏进忠看着上面的记录,气得将手中的玉如意摔在地上,碎片溅得满地都是:“刘景这老东西,敢坏我的好事!”他即刻下令,让镇刑司佥事刘三率缇骑包围刑部公署,“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刘景被押到诏狱时,正见王珺被铁链吊在房梁上,浑身是血却仍昂首。王珺艰难地转动脖颈,看到刘景,嘴角扯出一丝惨笑:“刘大人,我们……我们尽力了……”刘景点点头,眼中满是悲壮,他抬手拍了拍王珺的衣襟,沉声道:“死谏不是尽头,是火种。就算我们燃尽了,总有后人会拾起。”话音刚落,魏进忠便带着缇骑进来,手里把玩着刘景抄录的罪证,冷笑:“火种?我今天就把这火种浇灭!”他下令将刘景与王珺同吊一处,用烧红的铁钳去夹刘景的手指,“说!还有谁在帮你收集证据?玄夜卫的旧部藏在哪?”刘景痛得浑身颤抖,却只骂道:“奸贼!我就是化作厉鬼,也绝不会放过你!”
魏进忠有的是手段掩盖真相。他让人伪造了王珺、刘景与谢渊的“通敌书信”,信上的字迹模仿得惟妙惟肖,还盖着伪造的谢渊私印,在金陵城的街头巷尾张贴;又让吏部侍郎张文在吏部拟旨,污蔑他们“勾结鞑靼,意图谋反”,旨意里连“私通鞑靼的时间、地点”都编得有模有样;甚至让礼部尚书王瑾修改太庙祭祀文书,将王珺、刘景的名字从“三朝功臣名录”中划去,列入《大吴奸佞录》。百姓们被这些“铁证”蒙蔽,大多信以为真,只有曾受王珺恩惠的通州百姓,在无人处偷偷为他立了牌位,早晚祭拜,香火微弱却不曾断绝。
与此同时,魏进忠对死谏大臣的家属展开了更残酷的报复。王珺的孙儿在水牢里泡了五日,浑身浮肿,被拖出来时已只剩一口气,魏进忠却让人把孩子丢在王珺面前,逼他看“顽抗的下场”;李仁的妻子被发配途中,缇骑故意解开她的镣铐,诱她逃跑再“当场格杀”,尸体就扔在路边喂野狗,路过的百姓只能远远垂泪;苏墨的父母被押到镇刑司后,魏进忠让人挑断他们的脚筋,贬为庶民流放,还特意让驿卒将消息传到南疆,要让苏墨在绝望中活着;刘景的儿子被斩首时,魏进忠让百官到场观刑,指着滚落在地的人头嘶吼:“这就是跟我作对的下场!”
官官相护的戏码在此时表现得淋漓尽致。吏部尚书李嵩为了讨好魏进忠,主动提出“彻查所有与死谏大臣有往来的官员”,短短数日,又有百余官员被株连入狱;礼部尚书王瑾让人在太庙祭祀时,特意增加了“讨伐谢党余孽”的环节,歌颂魏进忠的“功绩”;工部尚书张毅则主动请缨,为魏进忠修建生祠,生祠的塑像用黄金铸造,比皇帝的龙像还要高大。
只有少数官员不肯同流合污。刑部尚书周铁被软禁后,始终不肯在魏党拟的“谢党案”判决书上签字,魏进忠无奈,只得让人伪造他的签名;户部侍郎陈忠掌边军粮饷调度,拒绝为魏进忠私吞军粮提供便利,被魏进忠以“通谢”之名,贬为地方驿丞;礼部侍郎林文因拒绝修改祭祀文书,被抓入诏狱,遭受酷刑后,仍不肯屈服。
魏进忠对这些“顽抗者”恨之入骨,他下令将周铁的家人全部抓入诏狱,威胁他若再不签字,就杀了他的妻儿;又让人在陈忠的贬谪途中设下埋伏,意图杀人灭口;林文则被判处“凌迟处死”,行刑当日,魏进忠亲自监刑,看着林文的肉被一片片割下,脸上露出残忍的笑容。他要让所有官员都知道,与他作对的下场,就是生不如死。
就在魏进忠大肆镇压死谏大臣时,远在宣府卫的副总兵李默收到了一份特殊的“礼物”——那是苏墨被谪戍前,托同乡偷偷转交的奏折副本。李默曾在谢渊麾下效力,亲眼见谢渊身先士卒、守边卫国,对谢渊的忠勇深信不疑。他看着奏折上的字字血痕,又想起北境军粮断绝、将士冻饿的惨状,心中的怒火再也无法抑制。
李默的奏折写得简洁而有力:“魏进忠私卖军粮,株连忠良,酷刑逼供,民心尽失。今北境鞑靼蠢蠢欲动,边军将士因粮饷断绝而士气低落,若再纵容魏进忠,北境必失,大吴危矣!臣愿率宣府卫将士,清君侧、诛奸佞,恳请陛下准奏!”写罢,他将奏折交给亲信,让其快马加鞭送往京城,同时召集将领,商议起兵之事。
可李默的奏折刚送出宣府卫,就被魏进忠的密探截获。魏进忠看着奏折,眼中闪过一丝惊慌——他不怕文臣死谏,就怕武将起兵。但很快,他便镇定下来,立刻入宫面见德佑帝,哭诉说:“陛下,李默勾结谢党余孽,意图起兵谋反,这是他的奏折为证!若不立刻派兵镇压,金陵城就危险了!”
德佑帝本就对武将手握兵权心存忌惮,听闻李默要起兵,顿时吓得魂飞魄散,立刻下旨让京营副将秦云率京营禁军,前往宣府卫镇压。秦云是魏进忠的亲信,接到旨意后,立刻率领三万禁军,日夜兼程赶往宣府卫。他知道,这是讨好魏进忠的好机会,若能平定“叛乱”,自己定能加官进爵。
李默得知京营禁军前来镇压,心中满是悲愤。他没想到,自己一片忠心,竟被诬陷为“谋反”。宣府卫的将士们也愤愤不平,纷纷请战,要与京营禁军决一死战。可李默知道,京营禁军兵力雄厚,宣府卫只有一万将士,硬拼无异于以卵击石。他思来想去,决定放弃起兵,亲自前往京城,向皇帝当面解释。
李默单骑入京时,金陵城的百姓都在议论他的“谋反”罪名。魏进忠早已布下天罗地网,等他自投罗网。李默刚踏入城门,就被缇骑包围,押往镇刑司。魏进忠看着被铁链锁住的李默,冷笑一声:“李大人,你倒是条好汉,竟敢起兵谋反?”
李默怒视着他:“魏进忠,你血口喷人!我何时起兵谋反?我只是想向陛下揭发你的罪行!”魏进忠拿出那份被截获的奏折:“这就是证据,你还敢狡辩?”李默道:“那是我请求陛下清君侧的奏折,并非谋反!你私卖军粮,株连忠良,才是真正的国贼!”
魏进忠懒得与他争辩,下令立刻用刑。李默被吊在房梁上,遭受了烙铁、钉指、鞭刑等种种酷刑,却始终不肯屈服。他的脊梁被打断,双腿被打残,却仍昂首挺胸,骂声不绝:“魏进忠,你这奸佞,迟早会遭报应!”魏进忠被骂得恼羞成怒,让人割掉了他的舌头,让他再也无法说话。
李默成了哑巴,却仍不肯屈服。他用眼神表达着自己的愤怒与不屈,看着魏进忠的眼神,像极了受伤的猛虎。魏进忠见状,心中越发忌惮,他知道,李默在宣府卫威望极高,若不尽快处死他,恐生变故。他立刻入宫面见德佑帝,请求处死李默。德佑帝早已被魏进忠吓得六神无主,立刻准奏。
李默被押往刑场的那日,金陵城的百姓纷纷涌上街头,有人用布巾蒙着脸,偷偷抹泪,有人攥紧拳头,却不敢发出一声抗议。李默坐在囚车上,虽不能说话,却用残存的力气挺直脊背,对着街边的百姓一一拱手——他曾在德胜门护着这些人的安宁,如今却要为护这江山而死。行刑的刽子手是魏进忠的亲信,故意放慢刀速,李默却始终没哼一声,直到最后一口气,目光仍望着紫宸殿的方向。百姓们在他死后,冒着被缇骑抓捕的风险,连夜将他的尸体偷偷收敛,埋在谢渊旧宅的墙角下,坟前只立了一块无字碑——无字,却比任何碑文都更显悲壮。
李默的无字碑刚被百姓用冻土掩实,通州驿馆的油灯下,被贬为驿丞的陈忠正用针尖挑开账册的缝线。这本蓝布封皮的账册边角磨损,是他托漕运旧部从沧州张万发粮库偷出的底册,朱砂批注的“军粮三千石,经手蒋忠贤”字样旁,盖着魏进忠私印的朱砂印记——那是当年魏进忠私卖军粮时,亲手盖下的交割凭证,比任何供词都铁证如山。
李默的无字碑在谢渊旧宅墙角埋了三日,通州驿馆的油灯下,被贬的户部侍郎陈忠正用冻得发紫的手指摩挲一本蓝布账册。账册纸页泛黄,上面用朱砂圈着“天德四年秋,购军粮三千石,经手人蒋忠贤”的字迹,旁侧钤着魏进忠私印的拓片——这是他托漕运旧部从沧州豪强张万发账房偷出的,是魏进忠私卖军粮的铁证,边角已被他揣得发毛。
陈忠掌边粮时便察觉魏进忠克扣猫腻,如今听闻李默、王珺接连赴死,他将驿丞印信塞给副手,裹着一件破棉袍连夜潜回金陵。秦淮河的冰碴子扎得他双腿麻木,泅渡进城时,账册被油纸裹着贴在胸口,暖得发烫。他要找的太常寺卿李谦,是谢渊门生,虽闭门避祸,却仍是朝堂仅存的未附魏党之人。
李府后门的铜环被拍得作响时,老仆看清是陈忠,惊得捂住嘴:“您怎敢回来?魏公的缇骑正搜您!”陈忠推开门挤进去,将账册拍在正厅案上:“李大人若念谢帅旧恩,便助我将此证呈给陛下!”李谦披着狐裘枯坐,指尖抚过朱砂印记,声音发颤:“证是真的,可陛下只信魏进忠啊!”
两人议定借先帝忌辰祭祀发难——陈忠扮作礼官,当众递证。为防万一,李谦联络了三位禁军旧部,约定护他周全。可他们没算到,老仆早已被缇骑收买,当夜就将消息报给了镇刑司。魏进忠得知后,捏碎了手中的玉如意,冷笑:“送死的倒不少。”
祭祀前夜,缇骑包围李府时,陈忠正将账册缝进内衣。魏进忠踩着碎瓷片闯进来,一把揪住他的衣领:“陈驿丞,不在通州喂马,来金陵找死?”陈忠一口咬在他手腕上,血珠溅在账册封皮。烙铁烫在胸口时,他仍死死护着内衣:“账册在,陛下会看见的!”
德佑帝在御花园赏梅时接到奏报,魏进忠跪在他面前哭得天昏地暗:“陛下!陈忠伪造账册害老臣,老臣忠心护主,却遭此诬陷!”他呈上仿造的假账册,字迹歪扭。德佑帝皱着眉翻两页,见魏进忠哭得“情真意切”,想起潜邸旧恩,摆了摆手:“魏卿起来,朕信你。陈忠交由你处置。”龙袍上的落梅,像极了染血的泪痕。
陈忠掌户部边饷三年,曾三次因军粮短缺与魏进忠争执,最终被安上“通谢”罪名贬谪。如今听闻李默舌断赴死、王珺祖孙濒死,他将驿丞印信塞给老卒,揣着账册连夜泅渡秦淮河。冰冷的河水浸透棉袍,他却死死护着怀中账册——这是最后能扳倒魏进忠的火种,是边军冻饿而死的将士们的冤魂凭证。
他要找的人是太常寺卿李谦。李谦曾是谢渊门生,虽闭门避祸,却仍偷偷为谢渊立了牌位。陈忠敲开李府后门时,指节冻得发紫,李谦见了账册,手抖得几乎握不住茶盏:“陈大人,魏党眼线遍布金陵,连宫门都有三道搜检,如何能递到陛下眼前?”两人商议至天明,定下祭祀大典之计——届时百官齐聚太庙,陈忠扮作礼官,当众献册。
可他们没算到,李府老仆早已被缇骑收买。当夜三更,魏进忠带着缇骑踹开李府正堂,陈忠正将账册缝进内衣,被缇骑按在地上时,他一口咬在魏进忠手腕,血珠溅在账册封皮上。魏进忠疼得嘶吼,烙铁瞬间烫在他胸口:“账册在哪?”陈忠死死抿唇,直到晕厥,仍将缝着账册的衣襟压在身下。
片尾
陈忠被关入诏狱第三日,缇骑在他内衣夹层里搜出了粮库底册。魏进忠看着册上的私印,气得将账册撕成碎片,却没发现李谦趁乱捡走了最关键的两页——那上面记着魏进忠三年来私吞军粮的总数,足以让边军三年无饥馑。李谦将残页用油纸裹紧,藏在太庙祭祀用的玉琮缝隙里,那是皇室最重的礼器,缇骑再猖獗也不敢轻易触碰。
天德五年冬至,太庙祭祀大典如期举行。德佑帝萧桓身着衮龙袍,在礼乐声中缓步登阶,魏进忠率百官紧随其后,玄色官袍在祭天的明黄仪仗中格外扎眼。当礼官高唱“献玉琮”时,李谦突然从礼官队列中冲出,高举玉琮嘶吼:“陛下!此中有魏进忠通敌贪腐铁证,恳请御览!”
紫烟缭绕的太庙瞬间死寂,魏进忠脸色骤变,厉声喝道:“狂徒惊扰圣驾,拿下!”缇骑如饿狼般扑上,李谦却死死将玉琮抱在怀里,奋力将残页从缝隙中抖出。纸片飘落在祭天的香案上,“私卖军粮五十万石”的字迹被烛火映得清晰。德佑帝却皱起眉头,指着李谦怒斥:“祭祀大典何等庄重,岂容你胡来!”
魏进忠趁机上前,一脚将李谦踹翻在地,玉琮摔在青石板上裂成两半。“陛下请看,此等伪造的纸片也敢冒充证据!”他捡起残页,凑到烛火前点燃,火舌瞬间吞噬字迹,“这逆臣与谢渊勾结,连祭天礼器都敢玷污,当诛九族!”没等皇帝发话,他已下令:“拖出去,腰斩于太庙之外,曝尸三日!”
李谦被拖出太庙时,高声吟诵着谢渊当年守德胜门的诗句:“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鲜血溅在太庙的红墙下,与祭祀的朱漆融为一体。百姓们远远看着,有人偷偷抹泪,有人将蒸好的馒头放在路边——那是给忠魂的祭品。当夜,有匿名者将李谦的残骨与谢渊的旧衣冠合葬,坟前立着“守正”木牌,与魏进忠生祠的黄金塑像遥遥相对。
卷尾语
天德五年的寒雪,终是没能盖住金陵城的血痕。王珺冻毙诏狱时,指缝仍嵌着粮船残板的木屑;李仁血溅朝笏,“守正”二字染透象牙;苏墨谪戍南疆的路上,崖壁“魏贼当诛”的刻痕被风雪磨得浅了,却深烙在路人心中;刘景十指尽废,仍以血指在青砖画下魏党罪证;李谦腰斩太庙,热血漫过的红墙,次年竟生出几丛耐寒的酸枣——那是百姓偷偷播下的种,说要让忠魂看着奸佞倒台。
魏进忠的权势在这年冬达到顶峰,生祠香火鼎盛,鎏金塑像映得路人眼盲。德佑帝萧桓依旧沉湎旧恩,龙椅扶手上谢渊所刻的防滑纹,被新铺的锦缎盖得严严实实,仿佛那段边军冻饿、忠良泣血的岁月,从未在大吴的疆域上发生。可他不知,通政司焚折炉的灰烬里,总有人偷偷捡走未燃尽的残片;诏狱的寒夜里,老狱卒会给死谏大臣的尸身盖件旧棉袍;宣府卫的军帐中,李默的无字碑故事,被将士们当作军歌传唱——那是比黄金塑像更持久的纪念,是比帝王恩宠更坚实的根基。
大吴的官制曾设御史台以纠奸佞,置通政司以达天听,立刑部以正刑律,本是为防权奸专权、帝王失察。可当德佑帝以私恩蔽公心,当魏进忠以酷刑破规制,这些本该护国安邦的屏障,反倒成了屠忠的利器。所幸总有孤臣,以笔为刃,以身为炬,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他们的死谏或许没能立刻扳倒奸佞,却在黑暗中点燃了火种,让百姓记得何为“忠”,何为“正”,让后世史官在修史时,敢在“魏进忠传”后添上一句“时人皆骂其奸,忠魂泣血待昭雪”。
多年后,魏进忠倒台,其生祠被百姓拆毁,黄金塑像熔铸成赈灾粮款;而谢渊与五位死谏大臣的合葬墓前,“守正”木牌已换成青石墓碑,前来祭拜的百姓络绎不绝,香火终年不熄。历史终究会给出答案:奸佞的权势不过是过眼云烟,唯有忠良的风骨,能穿越岁月的寒雪,永远留在山河之间。这,便是天德五年那场死谏风暴,留给大吴最珍贵的遗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