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语
天德五年仲夏,金陵城的朱墙被连日阴雨浸得发乌,而魏进忠以“肃清谢党”为名掀起的株连之潮,比这梅雨更显酷烈,已漫过皇城根,席卷大吴半壁官场。从中枢六部掌印的正二品尚书,到地方州府抄录文书的从九品吏目,短短三个月间,铁链锁拿的官员竟达四千之众——这数字绝非虚言,大吴全国在编文官共一万三千余人,四千之数已占三成有余,远超元兴帝萧珏年间“削藩案”株连千余的规模,创下开国以来之最。
镇刑司的缇骑马蹄昼夜不绝,铁掌踏碎街巷的寂静,公文驿站的快马脊背磨出血痕,所载全是盖着镇刑司朱印的“谢党名录”。诏狱原本仅供关押钦犯,如今二十余间牢房全被塞满,铁栏间挤着穿囚衣的官员,官帽堆积在墙角如弃叶,潮湿的地面上,犯人的血渍与泥污混在一起,连下脚的地方都需踮着脚尖。
而魏进忠府中那方紫檀木“谢党”名册仍在添墨,掌笔的文书手都换了三个,连为谢渊拟过北征祭文的翰林院编修、按户部公文押送过军粮的九品司仓,都被罗织成“谢党羽翼”。玄夜卫指挥使周显在北司衙署对着舆图冷笑,图上用朱笔圈出的“入狱官员分布”已连成片:“这哪里是肃逆?魏进忠是借谢党之名,清剿当年反对他提督镇刑司的人,顺便把私吞军粮的账,全算在‘谢党罚没’头上。”四千官员的牢狱之灾,不过是他稳固权位的垫脚石。本卷所记,便是株连最烈的六个时辰里,忠良在诏狱暗影中收集罪证、奸佞在权势巅峰狂欢、朝堂在空寂丹陛上沉沦的众生相。
朱陛空
缇骑嘶风巷陌空,朱阶谁复列朝宗。
四千冠带沉冤狱,一片丹心泣寒钟。
佞口罗织天变色,忠魂飘荡血凝冬。
莫教权柄成屠刃,青史长留骂奸凶。
寒霜未降,京城的街巷已先被一片肃杀冻僵。
子夜时分,朱雀大街的青石板还凝着前一夜的露水,马蹄声便如惊雷般碾过巷陌。一队队缇骑身着玄甲,腰挎利刃,火把在风里窜动,将影子投在斑驳的宫墙上,忽明忽暗如鬼魅。“奉魏大人令,搜捕谢党余孽!” 呵斥声刺破夜空,踹门声、妇孺的哭喊声、铁链拖拽的脆响交织在一起,往日繁华的街巷瞬间空无一人,只剩紧闭的门窗后,一双双惊恐的眼睛,在黑暗里攥紧了拳头。这便是 “缇骑嘶风巷陌空”,魏进忠的捕网,正以 “谢党” 为名,在京城的夜色里疯狂收束。
黎明破晓,紫宸殿的朝会如期举行,却只剩满殿萧索。丹陛之下,朱红的朝班队列稀稀拉拉,大半站位空悬,往日里冠带如云、朝笏齐整的景象荡然无存。吏部尚书的紫檀座旁,三个侍郎的锦凳积了薄尘;户部公署内,掌管粮税户籍的八司衙署,只剩两位老主事守着冷案,指尖抚过积灰的账册,连翻页的力气都透着迟疑。百官垂首而立,没人敢主动奏事,连皇帝的问话都只敢含糊应答,生怕一语不慎,便成了下一个被罗织的目标。“朱阶谁复列朝宗”,曾经百川归海般的朝堂秩序,早已在株连之祸中崩塌。
这场浩劫,不过三月便席卷朝野。从中枢六部到地方州府,从金阶高官到案头小吏,牵连入狱者竟达四千之众 —— 这数字占了全国在编官员的三成有余。刑部大牢里,犯官的囚衣挤得像晚秋落枫,官帽堆积如弃叶,潮湿的地面上,连下脚的地方都难寻。前户部主事沈仲书被绑在刑架上,脊背的鞭伤渗着血,烙铁烫过皮肉的焦糊味弥漫刑房,却仍咬着牙不肯在 “谢党认罪书” 上画押;御史王彦灌了三碗辣椒水,五脏六腑如火烧,却死死攥着与谢渊的公文书信,不肯让其成为构陷的 “罪证”。“四千冠带沉冤狱”,每一座牢狱都塞满了忠良,每一声惨嚎都在控诉着不公。
寒钟敲过三更,永定河畔的残苇在风里呜咽。谢渊的魂魄飘在水面,看着百姓偷偷为他烧纸,纸钱的灰烬与河水相融,如泣血的泪。他死后,百姓自发为他立了无字碑,每到黄昏,总有老人带着孩童,在碑前放上一碗热粥 —— 那是当年他开仓赈饥时,百姓们最难忘的暖意。钟声悠悠,穿过空荡的街巷,掠过死寂的朝堂,落在每一颗悲戚的心上。“一片丹心泣寒钟”,这颗为江山社稷耗尽心血的丹心,终究没能等来公道,只在寒夜里,伴着钟声泣血悲鸣。
谁能想到,这场滔天冤案,不过是奸佞脱罪的伎俩。魏进忠弟弟私卖五十万石军粮,导致边军断粮哗变,为了推脱罪责,他们伪造密信、篡改粮册,将所有罪名都推到了刚正不阿的谢渊身上。朝堂之上,魏进忠的佞口颠倒黑白,罗织罪名,硬生生将忠臣污蔑为逆臣;他的党羽一呼百应,将 “通敌谋逆” 的帽子扣在谢渊头上,也扣在所有不肯依附的官员头上。“佞口罗织天变色”,朗朗乾坤被乌云遮蔽,忠良蒙冤,奸佞当道,连天地都为之变色。
冬雪纷飞,覆盖了刑场的血迹,却盖不住满京的冤魂。德胜门箭楼的残檐下,披甲的忠魂仍在踱步,甲缝渗出血珠,滴在城砖上凝成暗红印记;永定码头的水波里,草袋中的白骨随波起伏,夜风穿袋而过,似是在数当年被克扣的五十万石军粮;百姓家的油灯下,饥民的魂魄仍在缝补谢渊的血衣,针脚里全是泪水,刚缝好的衣襟又骤然崩裂。“忠魂飘荡血凝冬”,这刺骨的寒冷,不仅是冬雪带来的酷寒,更是冤屈凝结的彻骨冰寒。
权力本是治国之器,却被魏进忠变成了屠戮忠良的屠刃。他靠着构陷上位,凭着酷刑震慑朝野,以为能将所有反抗都扼杀在摇篮里,却不知民心不可欺,青史不可违。四千官员的沉冤,满京百姓的悲愤,早已化作刺向奸佞的利刃,只待时机一到,便会将其钉在耻辱柱上。
“莫教权柄成屠刃,青史长留骂奸凶。” 这声叹息,穿过德佑三年的风雪,回荡在历史的长河里。朱陛虽空,公道未泯;忠魂虽逝,英名不灭。这场关于忠与奸、正与邪的较量,才刚刚拉开序幕。
诏狱的甬道深不见底,头顶铁窗漏下的微光,勉强照亮满地散落的官帽与囚衣,潮湿的霉味混着烙铁灼烧皮肉的焦臭、铁链摩擦的铁锈味扑面而来,每走一步都要小心翼翼,生怕踢到蜷缩在地的犯官。从三品的翰林院侍读李默——并非宣府卫那位副总兵,而是以文名着称的词臣——被粗铁链反锁在石壁上,肩胛骨被铁钩穿透,鲜血顺着藏青色官袍的前襟蜿蜒而下,在腰带上积成暗红的血痂。
他沦为阶下囚的缘由荒唐又残酷:天德三年谢渊北征鞑靼,他以“文胆”随军,为捷报拟过“黄沙百战穿金甲”的诗句,如今竟被镇刑司划入“谢党核心”,指证他借诗句传递军情。镇刑司小旗一手叉腰,一手举着烧得通红的烙铁,烙铁尖泛着刺眼的橘光,他凑到李默面前狞笑:“李大人,别给脸不要脸!只要你在这供词上画押,承认是谢渊授意你传递边军布防图,魏大人说了,不仅保你官复原职,还能升你做翰林院侍讲学士。不然这‘鱼鳞烙’贴上去,保管你皮开肉绽,连你那在江南的老母,都得被发配三千里!”
李默猛地咳出一口血沫,血珠溅在小旗的靴面上,他却顾不上这些,目光死死盯着小旗腰间系着的铜腰牌——那腰牌边缘有一道月牙形的刻痕,是玄夜卫密探的暗记。昨夜他被缇骑从家中绑走时,正是这个扮成小旗的密探,在推搡间悄悄塞给他一枚蜡丸,蜡丸里的麻纸写着“守口待援,玄夜卫已动”。此刻听到威胁老母的话,他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却随即被决绝取代,咬牙道:“谢太保当年在德胜门城头,以三万兵力挡鞑靼十万铁骑,身中三箭仍坚守不退,这样的忠良怎会通敌?我随他拟捷报,是尽文臣鼓噪军心之职,何来传递军情之说?魏进忠构陷忠良,天人共愤!要杀便杀,休想让我屈陷忠良,污了我李家的清白!”小旗眼中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赞许,却立刻换上狠厉神色,猛地将烙铁按在李默肩头——“滋啦”一声刺耳的声响后,焦臭瞬间弥漫开来,李默的惨叫声穿透甬道,惊得梁上栖息的寒鸦扑棱棱飞起,黑色的羽翼在微光中划过一道阴影。
甬道转角的暗处,秦飞攥紧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乔装成送水的狱卒,粗布麻衣下藏着玄夜卫的短刀,已在这阴影里潜伏了半个时辰。他清楚地看见李默肩头的皮肉翻卷,听见那声惨呼时,心口像被重锤砸过。甬道尽头的廊柱下,诏狱署提督魏忠良正对着一本账簿冷笑,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这李默是刘玄的门生,当年刘玄外调时,就是他在朝堂上替刘玄说话。把他折磨狠了,看刘玄这老东西还敢不敢在紫宸殿跟魏大人掰扯!”秦飞心中一沉——他瞬间明白,魏进忠的株连罗网,根本不是针对“谢党”,而是针对所有“异己”:刘玄是内阁首辅,碍了他独揽大权;周铁掌刑部,曾驳回他多起“谢党案”的判决;就连趋炎附势的吏部尚书李嵩,只要哪天不再听话,也迟早会被圈进“谢党名录”。这四千官员的冤狱,不过是魏进忠排除异己、巩固权势的幌子,而私吞军粮的罪证,就藏在这株连的乱局之下。
“送水的,磨蹭什么?”魏忠良的呵斥传来,秦飞连忙应了一声,推着装满木桶的木车上前。走到李默身边时,他故意脚下一滑,木桶倾斜,半桶冷水泼在李默脚边,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囚衣。一枚裹着油纸的蜡丸从木桶底部的暗格滚出,顺着水痕滑到李默掌心——李默下意识地将蜡丸攥紧,指节因用力而颤抖。蜡丸里是玄夜卫文勘房主事张启刚勘验出的关键证据:魏进忠将从沧州私吞的一百万石军粮,以“查抄谢党资产”的名义,分批次划入自己掌控的皇庄,而李默当年随军时,恰好见过这批军粮封条上的伪印——那印鉴模仿北境军饷的样式,却在边缘多刻了一道细纹,正是魏进忠私印的特征。秦飞弯腰收拾木桶时,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比出“坚持”二字,随即直起身,推着木车往外走。刚到甬道出口,就撞见魏忠良的亲信缇骑,那缇骑生着一双三角眼,上下打量秦飞:“你这狱卒面生得很,是哪个营的?镇刑司的狱卒册子上,没见过你这张脸。”
“回大人,小的是刚从宣府卫调过来的,”秦飞弯腰作答,后背已沁出冷汗,手心却稳如磐石——他知道,此刻稍有慌乱就会暴露,不仅自己性命难保,李默和那份证据也会落入险境,“前几日诏狱人满为患,狱卒不够用,魏大人令宣府卫调派二十名精干人手补充,小的就是其中一个。大人要是不信,可去镇刑司的文书房查调令,上面有魏大人的签押。”他故意提起魏进忠的签押,赌这缇骑不敢真去核实——魏进忠的调令多是口头传达,哪有什么书面签押。缇骑果然迟疑了,三角眼转了转,骂道:“算你识相,下次走路仔细点!”便挥挥手让他过去。秦飞推着木车走出诏狱大门,才敢大口喘气,粗布麻衣已被冷汗浸透。他知道,诏狱里的每一刻都如踏刀尖,但只要能护住李默这个关键证人,拿到魏进忠“借株连掩贪腐”的完整证据链,就能为那四千冤官撕开一线生机。身后的诏狱内,又传来铁链拖地的沉重声响,伴随着缇骑的呵斥:“带走!户部的王主事,跟谢渊有书信往来,魏大人要亲自审!”秦飞的心猛地一紧——户部掌管粮饷,王主事定是知道些军粮的内情,魏进忠这是要赶在他们之前灭口!
紫宸殿的朝会早已没了往日的规整气象,丹陛之下的朝班稀稀拉拉,近半紫檀木的站位牌空悬着,牌上的官名蒙着一层薄尘。吏部尚书李嵩站在文官首列,手中的紫檀朝笏被他攥得温热,笏面上百年的包浆都透着冰冷的寒意——他昨夜二更时分,收到了魏进忠派亲信送来的“谢党名录”,册子上用朱笔圈着三个名字,全是他去年举荐的吏部主事,理由荒诞至极:“曾为谢渊所着《北征录》题跋”。李嵩当时吓得睡意全无,连夜将家中与那三位主事相关的书信全烧了,此刻站在朝班中,他垂着眼帘,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被皇帝点名问及吏部铨选的事——如今官员折损三成,铨选补缺本是吏部的首要职责,可他哪敢举荐新人?前几日礼部举荐了一位光禄寺丞,就被魏进忠指为“谢党远亲”,连礼部侍郎林文都被牵连入狱,他可不敢拿自己的乌纱帽冒险。
德佑帝萧桓坐在高高的龙椅上,鎏金的龙纹在昏暗的殿内泛着冷光,他看着阶下寥寥数十名官员,眉头紧锁成川字。“江南水灾的赈灾方案,为何拖了半月还未呈上?”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在空荡的大殿里来回回响,撞得殿角的铜铃轻轻作响,更显寂静。阶下一片死寂,没人敢应声。负责赈灾的户部早已乱成一团:尚书刘焕因“私放粮款给谢党”被削职流放岭南,两位侍郎一个被抓入诏狱,一个托病在家闭门不出,如今户部公署里,只剩两个鬓角斑白的从六品主事守着冷案,连签批公文的权限都没有——按《大吴官制》,户部公文需尚书或侍郎画押方能生效,主事连副署权都没有。李嵩张了张嘴,终是把话咽了回去——他心中清楚,此刻若举荐新人接任户部侍郎,魏进忠定会借机发难,说他“安插谢党余孽”,与其引火烧身,不如装聋作哑。他眼角的余光瞥见站在朝班末尾的户部主事,那老臣正垂着头,脊梁弯得像张弓,显然也是怕极了。
“陛下,”一道沉稳的声音打破死寂,太傅兼内阁首辅刘玄出列躬身,他的太傅官袍已洗得有些发白,衣摆扫过冰凉的金砖,发出轻微的摩擦声,“户部主官空缺,赈灾事宜无人牵头,已成燃眉之急。臣恳请陛下暂命刑部侍郎刘景兼理户部事务,刘景掌刑狱十余年,清正刚直,曾破获元兴年间的‘江南贪腐案’,处事干练,定能尽快拿出赈灾方案。先将朝廷预备的三百万石粮款发往江南,迟则灾民流离失所,恐生民变。”话音刚落,一道尖细的声音立刻反驳:“刘首辅好糊涂!”魏进忠出列,从一品的镇刑司提督官服上绣着的獬豸纹格外扎眼,“刘景的恩师是前翰林院学士钱谦,钱谦当年可是为谢渊作过《忠勇传》的!俗话说‘名师出高徒’,刘景怎可委以重任?万一他借着赈灾的由头,私放粮款给谢党余孽,岂不是助纣为虐?到时候江南民变加谢党作乱,这个责任谁担得起?”他刻意加重“谢党”二字,目光扫过阶下官员,带着赤裸裸的威胁。
周显紧跟着出列,从一品的玄夜卫指挥使官服与魏进忠的镇刑司官服形成鲜明对比,他腰间的玉带撞在袍角,发出沉稳的声响,压过了魏进忠的尖细:“陛下,按《大吴官制·六部通例》,凡六部主官空缺,若遇紧急事务,可由同级三品以上官员兼理,此乃祖制。刘景虽为钱谦门生,却与谢渊无半分公务往来——玄夜卫北司有详备记录,刘景任刑部侍郎三年,仅在朝会见过谢渊七次,未有一次私交。魏大人所言纯属臆断,是以‘ guilt by association ’(连坐之罪)构陷同僚,此风绝不可长!”他顿了顿,目光直视德佑帝,语气恳切,“江南水灾已致三万灾民无家可归,急报递到御案的已有十七封;北境鞑靼也在边境集结兵力,若此时江南民变四起,北境再开战端,大吴将腹背受敌。魏大人若能保证三日内拿出赈灾方案,臣愿退避三舍;若不能,就请不要以私心阻碍国事!”
德佑帝的手指在龙椅扶手上反复摩挲,鎏金的龙鳞硌得指尖发疼——他既忌惮魏进忠手中的镇刑司密探,又担心灾情扩大失控。目光扫过空荡的户部官员站位,那里的灰尘刺得他眼睛发酸,终是叹道:“准奏。刘景即刻兼理户部事务,三日内必须拿出赈灾方案,若有误,朕唯你是问。”魏进忠脸色一沉,嘴角抽搐了几下,却没敢再反驳——他知道,德佑帝虽宠信他,却也不敢拿江山社稷冒险。就在这时,李嵩突然出列,躬身附和:“陛下圣明!刘侍郎在刑部任上,曾主持核查过江南赋税,对当地情况熟悉,才干卓绝,必能办妥此事。吏部也会全力配合,若需增补户部吏员,臣即刻安排铨选。”秦飞站在殿外的廊柱后,将这一幕看得真切,心中冷笑——李嵩这是怕灾情扩大,牵连到吏部“铨选失职”的罪名,毕竟官员折损三成,吏部难辞其咎,此刻附和陛下,既能撇清责任,又能不得罪刘玄,官官相护,从来都是如此精打细算。
户部公署的朱门紧闭,推开时扬起一阵灰尘,院内的几株梧桐都因无人打理而枝叶枯黄。刘景坐在正堂的公案后,面前的公文堆得比砚台还高,几乎要没过他的头顶。粮税账册上的墨迹已被连日的潮湿烤得发脆,指尖一碰都能掉下碎屑,负责核算军饷的户部郎中王显,三日前被缇骑从家中抓走,罪名是“与谢渊旧部有书信往来”,如今只剩一个从八品的司务官协助他。那司务官姓赵,年近六旬,双手因常年拨算盘而布满老茧,此刻却捧着一本军册瑟瑟发抖,声音都带着颤音:“刘大人,这、这是北境宣府卫的军饷申请,要、要五十万石粮食、十万两白银,说是、说是粮草已断了十日,将士们连、连稀粥都喝不上了。负责核验的李主事说,没有魏大人的手谕,他、他不敢签字,还说、还说前几日礼部侍郎林文就是因为催军饷,被魏大人指为‘谢党’,至今还关在诏狱里,没个音讯。”
刘景接过军册,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军册上“宣府卫副总兵李默”的签名墨迹未干,显然是加急送来的。按《大吴军饷律·边饷篇》,北境边军粮饷由户部直接拨付,凭总兵官的公文即可核验发放,无需任何特务机构的手谕——这是永熙帝萧睿定下的祖制,就是为了防止特务干政。可如今魏进忠的镇刑司权势滔天,竟连户部的本职都敢插手,连一个主事都敢抗命。“胡闹!”刘景猛地拍案,公案上的砚台都震得跳了起来,“军饷关乎北境安危,谢太保当年就是靠着充足的粮饷,才在德胜门挡住鞑靼!若再拖延,将士们冻饿交加,鞑靼趁机南下,谁能担得起这个责任?我这就去镇刑司见魏进忠,跟他理论!”他起身就往外走,赵司务官连忙扑上前拉住他的袍角,老泪纵横:“大人三思啊!林文大人何等刚直,还不是被抓进去了?魏进忠那是豺狼心性,您去了就是自投罗网!您要是出事,户部就真的没人能撑着了,江南的灾民、北境的将士,都指望您呢!”
刘景刚走出户部公署的大门,就被一个身着粗布短打的汉子拉住,那汉子身形挺拔,眼神锐利,正是换了装束的秦飞。秦飞不由分说,将他拉到旁边的僻静巷子里,从怀中掏出一本厚厚的账册,压低声音道:“刘大人,您根本不用去找魏进忠,他根本不会批军饷——这是玄夜卫北司查到的账册,您自己看。”账册的纸页泛黄,上面用蝇头小楷详细记录着每一笔粮食的去向:天德四年冬,沧州军粮一百万石,以“查抄谢党资产”名义,划入魏进忠的私人皇庄;天德五年春,三十万石军粮卖给沧州豪强张万发,得银五十万两,存入魏进忠的亲信账户。秦飞指着其中一页:“您看这里,有魏进忠的亲笔签押,跟我们在沧州粮库找到的封条签押一模一样。他把北境军粮私吞后,正用‘谢党罚没’的名义填补空缺,您去跟他理论,他只会给您安个‘谢党’的罪名,把您也抓进诏狱。”
刘景看着账册,眼中满是震惊与愤怒,手指抚过魏进忠的签押,气得浑身发抖:“此等国贼,竟能身居高位!我即刻入宫,将这账册呈给陛下,就算拼着一死,也要揭穿他的真面目!”他转身就想往皇宫方向走,秦飞却伸手拦住他,语气郑重:“刘大人,陛下此刻虽对魏进忠有不满,却仍念着他的潜邸旧恩——当年陛下还是太子时,魏进忠曾救过他一次,这份情分不是一本账册就能抵消的。周大人已派密探去沧州,调取张万发等豪强的供词,只要人证物证俱在,形成完整的证据链,才能让魏进忠无从抵赖,陛下也才能彻底下定决心。您现在的任务,是稳住户部,先以‘赈灾预备粮’的名义,调拨十万石粮食给北境应急,同时守住户部的账册,别让魏党找到撤换您的借口——他们肯定会在账册上做手脚,您千万小心。”
正说着,巷口传来一阵马蹄声,镇刑司的缇骑簇拥着吏部侍郎张文走过。张文穿着正三品的官服,脸上带着谄媚的笑容,显然是刚从魏进忠府中出来。他一眼就瞥见了刘景和秦飞,立刻催马过来,皮笑肉不笑地说:“哟,这不是刘大人吗?刚兼理户部就忙着四处走动,真是勤勉。”他的目光在秦飞身上扫过,带着审视,“这位是?”刘景连忙道:“是我远房的亲戚,来京城找份差事。”张文“哦”了一声,语气带着威胁:“刘大人兼理户部,可得小心行事,最近谢党余孽猖獗,别被他们蒙了。魏大人特意交代,户部的粮税账册要重新核验,镇刑司已派了三名文书过来,明日就到公署报到,协助您处理公务——都是为了公事,刘大人可别推辞。”刘景心中一凉——他瞬间明白,魏进忠这是要派人监视他,只要他在账册上稍有疏忽,或者敢动用粮款,那些文书就会立刻上报,给他扣上“私通谢党”的罪名,这是要把他架在火上烤啊。
魏进忠的府邸位于金陵城的富庶地段,朱红大门前蹲着两尊石狮子,气势恢宏。内堂里,檀香袅袅,魏进忠斜躺在铺着白狐皮的软榻上,手中把玩着一枚羊脂玉如意,玉如意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张文正捧着一本新拟的“谢党名录”,躬着身子站在榻前,谄媚道:“大人,这是属下让人新查到的名单,您过目。翰林院还有十八人曾为谢渊的《北征录》题字,其中三个是编修;户部有五个主事,当年曾按谢渊的公文押送过军粮,都跟谢党有牵连,该抓起来严加审讯。”他说着,将名录递到魏进忠面前,上面用朱笔圈出的名字密密麻麻,几乎占满了半页纸。魏进忠漫不经心地翻了翻,玉如意在名录上轻轻一点:“不急,这些小鱼小虾先放一放。”他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阴狠,“先把刘景盯紧了,他是刘玄的左膀右臂,又是新兼理户部,肯定会出错。只要抓住他的把柄,就能连刘玄一起扳倒——刘玄这老东西,总在朝堂上跟我作对,早就该收拾了。”
“大人英明!”张文连忙附和,脸上的笑容更谄媚了,“属下早就想到这一层了。刘景刚接手户部,对里面的账册不熟悉,属下已让人在去年的粮税账册上做了手脚——把一笔三十万石的粮款,改成了‘拨付谢党旧部’,账册的笔迹和印鉴都模仿得天衣无缝,只要他在核验时签了字,我们就立刻上奏,说他私吞税银资助谢党。到时候人证物证俱在,就算刘玄想保他都保不住!”魏进忠满意地点点头,将玉如意放在榻边的小几上,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做得好。还有李嵩,”他提到这个名字时,语气带着不屑,“他举荐的三个主事都被我抓了,他却连个屁都不敢放,这种墙头草,可用,但也要防着。等我彻底肃清了谢党,掌了玄夜卫,再慢慢收拾他——吏部尚书的位置,也该换个听话的人来坐。”张文连忙道:“大人高瞻远瞩,李嵩那种人,根本不配做六部之首,等大人掌权了,随便找个罪名就能把他撸下来。”
门外传来魏忠良的声音,带着一丝慌张:“大人,属下有要事禀报!”魏进忠皱了皱眉,不耐烦地说:“进来。”魏忠良推门进来,脸上没了往日的嚣张,神色慌张:“大人,玄夜卫的密探在沧州活动频繁,好像在查张万发那些豪强的粮库。属下派去的人回报,说玄夜卫的人不仅查了粮库的封条,还找张万发问话了,张万发那老东西吓得快尿裤子了,怕是要招。”魏进忠猛地坐起来,白狐皮软榻被他掀得歪斜,眼中满是戾气:“沧州是我的根基,那些粮库是我私吞军粮的铁证,绝不能出问题!”他一拍桌子,上面的茶杯都震倒了,茶水洒了一地,“你立刻带五百缇骑去沧州,把张万发那些豪强都杀了,毁尸灭迹,粮库也烧干净,连一粒粮食都别留下!”魏忠良犹豫道:“大人,现在去沧州太显眼了,玄夜卫的人都在盯着,而且沧州知府是周铁的门生,怕是会阻拦。”
“怕什么?”魏进忠厉声喝道,声音尖细得像刮指甲,“就说去‘肃清谢党余孽’,奉的是陛下的密令,谁敢阻拦就是谢党同谋!”他顿了顿,语气稍缓,却更显阴毒,“你带上镇刑司的令牌,要是沧州知府敢拦,就把他也抓起来,一起划入谢党名录。还有,去诏狱把林文提出来,”他眼中闪过一丝算计,“林文是刘玄的同乡,你给我好好‘伺候’
二人正密谋,李嵩的亲信送来一封密信。魏进忠拆开一看,竟是李嵩揭发“吏部司务官私通谢党”的奏疏。“李嵩这是在表忠心啊,”魏进忠冷笑,“告诉他,这个司务官我会抓,让他安心做他的吏部尚书。”张文道:“大人,李嵩这种墙头草,留着终究是隐患。”魏进忠摇头:“现在还需要他稳定吏部,等我掌了玄夜卫,再让他滚蛋。”
玄夜卫北司的勘验室里,张启正用放大镜查看张文拟的“供词”。“周大人,秦大人,这供词是伪造的,”张启指着字迹,“林文的书法是柳体,笔锋刚硬,而这供词的字迹绵软,明显是别人仿写的。还有这印鉴,林文的私章是‘文渊阁臣’,供词上的却是‘翰林院印’,破绽太多。”
周显将供词拍在案上:“魏进忠急着扳倒刘玄,连伪造证据都这么草率。秦飞,你立刻去诏狱,想办法让林文翻供,同时保护好沧州的豪强,他们是指证魏进忠私吞军粮的关键。”秦飞点头道:“属下已安排密探护送豪强的家眷去宣府,只要他们没有后顾之忧,就会出面作证。”
“还有李嵩,”周显补充道,“他揭发司务官,是想撇清自己与谢党的关系,却也暴露了他知道魏进忠的手段。张启,你去吏部,找到那个司务官,让他指证是张文指使他‘私通谢党’,把水搅浑,给魏进忠制造麻烦。”张启躬身应诺:“属下即刻动身,按《大吴刑律》,伪证者与主谋同罪,只要司务官开口,就能拖张文下水。”
秦飞刚走出北司,就接到密探的消息:“秦大人,魏忠良带缇骑去了沧州,还带了大量火药,怕是要炸毁粮库。”秦飞脸色一变:“备马,去沧州!”他翻身上马,身后的玄夜卫士兵立刻跟上。马蹄声踏过金陵城的石板路,秦飞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绝不能让魏进忠毁了最后的证据。
路过翰林院时,秦飞瞥见公署内只剩二十余名官员,个个缩着肩不敢落笔。前几日编修刘墨因拟旨用了“忠良护民”四字,被打了三十廷杖,如今没人敢再用任何与“忠”相关的词汇。秦飞心中一叹——魏进忠株连的不仅是官员的性命,更是朝堂的文气与骨气,这样的朝堂,如何能支撑大吴的江山?
沧州城外,魏忠良带着缇骑围住了豪强的粮库。“魏大人有令,”魏忠良高举令牌,“这些豪强私通谢党,囤积军粮,即刻烧毁粮库,捉拿人犯!”粮库内的豪强吓得瑟瑟发抖,他们知道,魏进忠这是要杀人灭口。就在缇骑点燃火把时,远处传来秦飞的大喝:“住手!玄夜卫奉陛下密令,接管此案!”
魏忠良转头一看,秦飞带着玄夜卫士兵疾驰而来,人数比缇骑还多。“秦飞,你敢抗魏大人的令?”魏忠良色厉内荏地喊道。秦飞冷笑一声:“我奉的是陛下的旨,你奉的是魏进忠的令,哪个更大?”他挥了挥手,玄夜卫士兵立刻上前,将缇骑包围起来。
粮库内的豪强见救兵到了,连忙跑出来:“秦大人,我们愿意作证,是魏进忠让我们囤积军粮,每一笔都有账册记录!”魏忠良见状,转身就想跑,却被秦飞飞身追上,一脚踹倒在地。“魏忠良,你私毁证据,杀人灭口,可知罪?”秦飞拔出佩刀,架在他的脖子上。
缇骑们见首领被擒,纷纷放下兵器。秦飞让人将魏忠良与缇骑绑起来,自己则走进粮库查看。粮库内的军粮堆积如山,封条上还印着“北境军饷”的字样,旁边的账册详细记录着接收日期与数量,与玄夜卫查到的完全吻合。“这些都是铁证,”秦飞拿起账册,“魏进忠的死期,不远了。”
正准备押解魏忠良返回金陵,秦飞的坐骑突然一声惨嘶,前蹄轰然跪地——马腹已被一枚淬毒的弩箭穿透。“有埋伏!”秦飞翻身落地,拔刀护住粮库大门,却见四周芦苇荡中涌出数百名黑衣死士,为首的正是魏进忠的贴身护卫。“秦大人,魏大人早料到你会来,”护卫冷笑,“沧州的粮库是大人的根基,怎会没防备?”话音未落,黑衣死士已蜂拥而上,玄夜卫士兵虽奋勇抵抗,但对方人数占优且悍不畏死,很快便死伤过半。秦飞肩头中了一刀,鲜血浸透衣衫,他看着死士点燃粮库外的油布,火光瞬间吞噬了堆积如山的军粮,账册在火中化为灰烬——那是指证魏进忠的最后铁证。混乱中,魏忠良被死士救走,临走前抛来一句:“秦大人,回京城领死吧!”秦飞望着熊熊燃烧的粮库,心沉入冰窖,他知道,没了证据,这场仗他们输了。
秦飞带着残兵狼狈返回金陵时,玄夜卫北司已被镇刑司缇骑围得水泄不通。魏进忠站在府衙前的高台上,身着从一品提督官服,身边跪着被铁链锁住的张启,张启的双手已被烙铁烫得焦黑,指骨外露。“秦飞,你勾结沧州豪强,私焚军粮,意图通敌谋反,证据确凿,还不束手就擒?”魏进忠高举一本“供词”,那是张启在酷刑下被屈打成招的笔录,上面按满了血指印。周显站在北司门内,怒喝:“魏进忠,你伪造证据,栽赃陷害,天理难容!”魏进忠冷笑一声,挥手示意,两名缇骑立刻拖出一名玄夜卫密探,一刀斩下头颅,鲜血溅在北司的朱门上:“周显,你纵容下属通敌,本就罪该万死!陛下已下旨,玄夜卫即刻由镇刑司接管,抗旨者,斩!”
刘玄带着三法司官员赶到时,正撞见缇骑押着张启往诏狱走。“魏进忠,你无凭无据,怎可擅抓玄夜卫官员?”刘玄高举内阁文书,“三法司需亲自审讯张启,核实罪证!”魏进忠从袖中掏出一枚鎏金令牌,那是德佑帝赐他的“便宜行事”令牌:“刘首辅,陛下有旨,玄夜卫通敌案由镇刑司专审,三法司不得干预。”他凑近刘玄,压低声音阴狠道,“您还是管好自己吧,属下查到,您去年给谢渊的祭文里,写了‘忠魂不灭’四字——这可是暗悼逆臣的铁证。”刘玄脸色骤变,他终于明白,魏进忠早就在暗中收集他的“罪证”,今日之事,是要一并铲除他和周显。此时,宫中太监赶来传旨:“陛下口谕,着刘玄、周显即刻入紫宸殿问话,不得延误!”二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绝望——这一去,怕是凶多吉少。
紫宸殿内,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魏进忠跪在丹陛之下,哭得涕泗横流:“陛下,臣险些就见不到您了!秦飞勾结沧州豪强私吞军粮,还想烧粮灭口,若不是臣早有防备,北境军饷的罪证就被他毁了!”他呈上一叠“证据”——有被篡改的玄夜卫密信,有买通豪强作的伪证,还有张启的“招供笔录”。德佑帝看着这些“证据”,又想起当年魏进忠舍身救他的旧恩,脸色渐渐阴沉。周显刚要辩解,就被魏进忠打断:“陛下,周显身为玄夜卫指挥使,纵容下属通敌,刘玄还为谢渊写祭文,此二人分明是谢党余孽!”此时,吏部尚书李嵩突然出列,躬身道:“陛下,臣有本奏。臣查到,刘玄曾私下会晤谢渊旧部,周显的亲随也与秦飞一同去过沧州,此事恐非空穴来风。”李嵩这一番话,彻底堵死了二人的辩解之路——他为了自保,终究选择投靠魏进忠。
刘玄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李嵩怒斥:“你这墙头草!为了乌纱帽竟捏造事实!”周显也上前一步:“陛下,臣愿以项上人头担保,秦飞绝无通敌之事!”德佑帝却摆了摆手,疲惫地说:“够了。玄夜卫私通豪强,证据确凿,周显免去指挥使一职,贬为庶民;刘玄包庇谢党,流放琼州;秦飞罪大恶极,押入诏狱,听候发落。”魏进忠心中狂喜,却装作悲戚道:“陛下,玄夜卫不可一日无主,臣愿暂代指挥使一职,肃清余孽,以报陛下信任。”德佑帝沉吟片刻,终是点了点头:“准奏。你务必查清玄夜卫所有通敌官员,不可姑息。”魏进忠磕头谢恩,起身时,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狠厉——他要的,从来都不止是玄夜卫的权柄。
秦飞被押入诏狱的当晚,魏进忠就带着缇骑来了。他坐在刑讯椅上,手中把玩着那枚羊脂玉如意,看着遍体鳞伤的秦飞,笑容阴毒:“秦大人,当初你在诏狱监视我,没想到今日也落得这般下场吧?”秦飞啐了一口血沫:“魏进忠,你构陷忠良,私吞军粮,迟早会遭天谴!”魏进忠猛地站起身,用玉如意狠狠砸在秦飞伤口上,疼得秦飞浑身抽搐。“天谴?”他冷笑,“在这金陵城,我就是天!”他挥了挥手,缇骑立刻端来一盆烧红的炭,里面插着数根铁针。“只要你画押承认是刘玄指使你通敌,我就给你个痛快。”秦飞咬紧牙关,宁死不从。魏进忠失去了耐心,亲自拿起一根铁针,狠狠扎进秦飞的指甲缝里:“我倒要看看,你的骨头有多硬!”惨叫声响彻整个诏狱,魏进忠却看得津津有味,直到秦飞昏死过去,他才下令:“继续审,活要见人,死要见签。”
三日后,秦飞的“招供状”摆在了德佑帝面前——那是缇骑捏住他的手指强行画的押。魏进忠趁机上奏,称“谢党余孽遍布朝堂”,请求扩大株连范围。德佑帝被他的“忠心”打动,下旨让他“便宜行事”。魏进忠立刻下令,镇刑司缇骑全员出动,凡与刘玄、周显、秦飞有过往来的官员,无论职位高低,一律抓入诏狱。短短十日,入狱官员又增两千之众,诏狱装不下,就把玄夜卫的旧衙署改成临时牢房,金陵城的上空,整日都飘着惨叫声。魏进忠还下令,将秦飞押到午门广场凌迟处死,以“震慑奸佞”。行刑当日,他亲自监刑,看着秦飞的肉被一片片割下,百姓们吓得不敢直视,他却笑着对身边的张文说:“你看,这就是跟我作对的下场。”
秦飞死后,魏进忠的权势达到了顶峰。他身兼镇刑司提督与玄夜卫指挥使两职,掌控着全国的特务机构,六部尚书见了他都要躬身行礼。李嵩因“揭发有功”,被升为太子太保,彻底成了他的爪牙。魏进忠开始在朝堂上安插亲信,张文被提拔为吏部尚书,魏忠良升为诏狱署提督,连他府中的管家都成了从五品的经历官。那些曾被株连的官员,即便侥幸未死,也被剥夺官籍,流放边疆,他们的家产全被以“谢党罚没”的名义划入魏进忠的私库。翰林院的编修们彻底成了提线木偶,拟旨时连“忠”“良”二字都不敢写,一道安抚流民的圣旨,写得全是“酌情处置”“切勿生事”之类的虚词,地方官捧着公文无从下手,流民越来越多,金陵城外的荒山上,饿死的灾民随处可见。
刘玄被流放琼州前,曾在码头见到周显。周显已沦为乞丐,衣衫褴褛,见到刘玄,只是浑浊的眼睛里流下两行泪。“刘首辅,是我无能,没能护住玄夜卫,没能扳倒魏进忠。”刘玄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嘶哑:“不是你无能,是这皇权太沉,奸佞太狠。记住,只要还有人记得谢太保的忠勇,记得我们的冤屈,就总有翻案的一天。”可这话,更像是自我安慰。魏进忠早已派人盯着他们,刘玄刚登上流放的船,就被魏忠良派来的杀手推入海中,周显也在当晚被缇骑活活打死在破庙里。他们的死,像投入湖面的石子,连一丝涟漪都没能掀起——在魏进忠的恐怖统治下,没人敢谈论“冤屈”,更没人敢提及“谢党”。
李嵩则过得风生水起。他每日都去魏进忠府中请安,帮着筛选“谢党名录”,甚至主动将自己的亲侄子划入名录——只因侄子曾在谢渊手下当过文书。魏进忠对他愈发信任,将吏部铨选的大权全交给他。李嵩趁机收受贿赂,卖官鬻爵,原本清正的吏部,成了他敛财的工具。有一次,他为了讨好魏进忠,竟将一位清廉的知县贬为驿丞,只因那知县不肯给他送礼。百姓们恨透了他,私下里骂他“李剥皮”,可没人敢当面说——镇刑司的密探无处不在,哪怕是夫妻间的悄悄话,都可能被举报为“非议朝政”,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
魏进忠的残暴远不止于此。他在府中修建了一座“刑房”,里面摆满了各种酷刑工具,从“鱼鳞烙”到“钉指刑”,应有尽有。但凡有官员不顺他的意,他就会将人抓进府中“问话”,十个人里有九个再也出不来。有一次,工部尚书张毅因反对他挪用军饷修建私宅,被他以“谢党余孽”的罪名抓进刑房,折磨了三日三夜,最后被打断双腿,贬为庶民。张毅的家人去求情,也被缇骑一顿毒打,赶出金陵城。从此,六部官员再也没人敢反对他,他说东,没人敢说西;他要挪用军饷,户部立刻照办;他要更换边将,兵部马上拟旨——大吴的朝堂,彻底成了他的一言堂。
北境的情况越来越糟。军饷被魏进忠私吞大半,将士们连饱饭都吃不上,许多士兵冻饿而死,剩下的人也无心作战。鞑靼趁机南下,接连攻占了三座城池,急报递到金陵,却被魏进忠压了下来——他正在忙着给自己修建生祠,根本没时间管边事。生祠修在金陵城外的最高处,里面的塑像用黄金铸造,比皇帝的龙像还要高大。落成那天,魏进忠亲自前往祭拜,文武百官全要随行,谁要是来晚了,就会被指为“不敬”,轻则贬官,重则入狱。李嵩带着百官三拜九叩,口中高呼“魏大人千岁”,魏进忠站在生祠前,望着匍匐在地的官员,眼中满是得意——他要的,就是这种众星捧月、权倾朝野的感觉。
诏狱里,张启还在受刑。魏进忠没有杀他,而是把他当成了“杀鸡儆猴”的工具,每隔几日就会带一批新入狱的官员去看他受刑。张启的双手双脚都被打断,眼睛也被烙铁烫瞎,却仍在断断续续地喊:“魏进忠……你不得好死……”魏进忠听了,不仅不生气,反而笑着对官员们说:“你们看,这就是顽抗到底的下场。只要你们听话,荣华富贵享用不尽;要是敢跟我作对,他就是你们的榜样。”官员们吓得浑身发抖,纷纷磕头表示效忠。张启最后是被活活饿死的,他死的时候,手里还攥着一小块玄夜卫的令牌——那是他最后的信念,也是他未竟的遗憾。魏进忠得知他死了,只是淡淡地说:“扔去喂狗,别脏了诏狱的地。”
天德五年冬,金陵城下起了大雪,雪片落在魏进忠的生祠上,掩盖了黄金塑像的刺眼光芒。北境的败报终究还是传到了德佑帝耳中,他召魏进忠入宫问话,魏进忠却以“偶感风寒”为由推脱,只派张文前去应付。张文按照魏进忠的吩咐,将败罪全推到“谢党余孽”身上,说都是因为刘玄等人私通鞑靼,才导致北境失守。德佑帝半信半疑,却也不敢深究——他知道,现在的魏进忠,早已不是他能掌控的了。雪地里,一个衣衫褴褛的孩童捧着半块冻硬的窝头,望着镇刑司缇骑的马蹄踏过雪地,留下一串狰狞的蹄印,眼中满是恐惧。他的父亲曾是户部主事,因“谢党”罪名被抓,母亲也被饿死,如今只剩他一个人流浪街头。在这个奸臣当道的寒冬,大吴的百姓,早已看不到希望。
片尾
天德五年冬,北境三城失守的消息传遍金陵,百姓人心惶惶,而魏进忠的权势却稳如泰山。他以“抵御鞑靼”为名,向民间加征赋税,半数粮食都流入他的私库,剩下的军粮掺着沙土送到北境,将士们怒不可遏却敢怒不敢言。被株连的官员已达六千之众,吏部铨选的官员全是魏党亲信,这些人学识浅薄、贪赃枉法,六部公署的公文堆积如山,却没人真心处理——他们整日忙着讨好魏进忠,为他搜刮民脂民膏。刘玄流放途中被灭口,周显惨死破庙,秦飞凌迟示众,张启冻饿而亡,忠良的鲜血染红了金陵城的石板路,却没能唤醒沉迷权欲的皇帝,更没能撼动魏进忠的权位。
魏进忠非但没有修订刑律,反而废除了“禁止株连”的旧规,颁布“连坐法”——凡一人被指为“谢党”,其亲友、下属、同乡全要受牵连。镇刑司的密探遍布全国,茶馆酒肆里的闲谈、书信往来中的只言片语,都可能成为“通敌”的罪证。有个书生只因在诗中写了“北风卷地白草折”,就被指为“暗讽北境失守”,全家被抓入诏狱。玄夜卫彻底沦为魏进忠的爪牙,往日的“缉查奸佞”变成了“罗织罪名”,缇骑的马蹄所到之处,百姓无不闭门避祸,生怕被牵连。李嵩升为内阁次辅,整日跟在魏进忠身后,帮他处理“谢党案”,两人狼狈为奸,把大吴的官场搅得乌烟瘴气。
谢渊的忠骨被魏进忠挖出,抛入乱葬岗,曾经的忠肃祠也被改为“魏公生祠”,里面供奉着魏进忠的黄金塑像,百姓们被逼着每日祭拜,谁要是不去,就会被缇骑毒打。有个老妇人偷偷给谢渊的乱葬岗上坟,被密探发现后,当场打死在坟前。从此,再也没人敢提及谢渊的名字,更没人敢谈论“忠君报国”的老话。街头巷尾,只有压抑的沉默和偶尔的叹息,挑着担子的货郎在无人处低声咒骂:“这狗官要是不死,咱们大吴迟早要完!”可这话,只能在喉咙里打转,不敢让第三个人听见——镇刑司的耳朵,比城墙还灵。
魏进忠的胜利,成了大吴的噩梦。他住着比皇宫还奢华的府邸,穿着缀满珠宝的官服,吃着山珍海味,而百姓们却在饥寒交迫中挣扎,官员们在恐怖统治下苟活。德佑帝成了名副其实的傀儡,朝堂上的奏事全由魏进忠代劳,他想见哪位官员,都要经过魏进忠的同意。有一次,一位老臣冒死入宫,想向皇帝揭发魏进忠的罪行,刚走到紫宸殿门口,就被魏进忠的亲信拖走,再也没了音讯。从此,再也没人敢给皇帝进言,紫宸殿的丹陛之下,只剩魏党亲信的身影,他们齐声高呼“魏大人千岁”,声音震得殿顶的瓦片发抖,却震不醒这沉睡着的江山。
卷尾
一场株连六千官员的浩劫,终以奸佞掌权、忠良喋血画上句点。魏进忠用权柄编织的罗网,困住了公道,困住了民心,却困不住他日益膨胀的贪欲;他以鲜血铺垫的权路,让他登上了权势的顶峰,却也让大吴的江山陷入了万丈深渊。朝堂的座位被魏党亲信填满,人心却早已空寂,官员们只知效忠魏进忠,不知有皇帝;百姓们只知畏惧镇刑司,不知有朝廷。那座金碧辉煌的生祠,成了大吴最讽刺的地标——它纪念的不是忠良,而是祸国殃民的奸佞。雪落在生祠的黄金塑像上,像是为这沉沦的江山,盖上了一层冰冷的寿衣。没人知道这场黑暗会持续多久,只知道在魏进忠的残暴统治下,大吴的每一个黎明,都藏着无尽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