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盈正蹲在院子里择菜,竹篮里盛着新鲜的豆角。
听见响动,她慌乱抬头,沾着泥土的指尖还掐着半截豆角——还是那双晒得微黑的手,因常年劳作指节粗大,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泥垢。
这双手此刻正在用蛮力撕扯豆角,全然没了曾经执起手术刀时的轻盈与精准。
魏卓澜的呼吸骤停。
他踉跄着向前两步,皮鞋碾碎枯叶的脆响惊得秦盈打翻竹篮。
滚落的豆角撞上他锃亮的鞋尖,而眼前的姑娘却像受惊的兔子,瑟缩着往墙边挪去,绞着衣角的手指还在微微发抖。
那张与记忆重叠的面孔,此刻写满惶惑与恐惧。
与那个站在他面前和他侃侃而谈的身影,判若两人。
曾经,这双眼睛会在讨论医学文献时泛起光亮,会在手术室里映着无影灯的冷白,此刻却蒙着层浑浊的雾气,再找不见半点属于秦盈的锋芒。
“这不可能……”
魏卓澜的声音卡在喉咙里。伸手去抓她的手腕,秦盈尖叫着抽回手,动作间撞上一旁翻倒的竹凳,在寂静的院子里炸响。
记忆突然翻涌——不久前,正是这双手戴着医用手套,扛着压力,在手术室争分夺秒救下傅寒洲的命,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令人心安的笃定。
傅寒洲盯着魏卓澜摇晃的背影,心脏猛地一缩。
今天他问遍了所有曾经跟秦盈有关联的人,得到的都是茫然的摇头。
此刻,院子里的老槐树在风中沙沙作响,几片枯叶落在秦盈的肩头,她却浑然不觉,只顾慌乱地捡拾地上的豆角,那只曾画出完美手术示意图的手,正狼狈地扒拉着泥土。
魏卓澜突然转身,金丝眼镜歪斜地挂在鼻梁上,露出布满血丝的双眼:
“这是怎么回事?你对她做了什么?!”
他的声音破碎如裂帛,猛地踹翻脚边的竹凳。凳脚撞在青石板上发出声响,惊飞了槐树上的麻雀:
“当初我就该带她走!我早就说过,你根本护不住她!”
傅寒洲被震的后退半步,后腰撞上院中的石桌。
看着魏卓澜失控的模样,他心里竟泛起一丝荒诞的共鸣----原来这世上还有人记得那个耀眼的秦盈。
可这份共鸣刚升起,就被对方的指责碾得粉碎,他们明明都想护她周全,如今却在失去她的痛苦里,活成了彼此的仇敌。
“你以为我不想保护她?!”
傅寒洲的低吼混着魏卓澜的嘶吼。
后者猛地扑上来揪住他的衣襟,这个向来优雅的男人此刻浑身散发着兽性,笔挺的中山装领口已经崩开,白衬衫被扯出褶皱:
“如果她死了……”
他贴近傅寒洲耳畔,吐息灼热:
“我会让你陪葬。”
“宣传部的笔杆子,能比得过枪杆子?”
傅寒洲冷笑一声,反手扣住对方手腕。
魏卓澜却突然发力,将他抵在槐树上,树皮粗糙的纹路硌得傅寒洲后背生疼。
“她那么耀眼的人,不该被困在这里!”
他声音哽咽,眼眶通红:
“如果不是你……她或许还有别的选择……”
魏卓澜的声音消散在穿堂风里,他松开揪住傅寒洲衣襟的手,颓然跌坐在院中的石桌上。
无力地垂着眉眼,金丝眼镜歪斜地挂在鼻梁,露出眼底未干的湿意。
傅寒洲盯着他颤抖的肩膀,后槽牙咬得发酸。
槐树的影子将两人切割成破碎的光斑,远处传来邻居家收音机播放的样板戏,在这死寂的院子里显得格外刺耳。
“魏卓澜,”傅寒洲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磨砂纸擦过木头,“你告诉我——”他摸向口袋里发烫的龙凤佩,玉石质地硌得掌心生疼,“为什么只有你也记得她?”
魏卓澜猛地抬头,镜片后的瞳孔骤缩。与傅寒洲震惊的眼神碰撞,突然意识到他这句话里所包含的一个可怕的事实。
“什么意思?”
“只有你和我记得这个会做手术,会拉小提琴的秦盈……”
傅寒洲的声音低沉又颓然。
“其他人都……忘了?”
魏卓澜的声音发颤,手指紧紧地掐着袖口的布料。
一阵风吹过,卷起院里的枯叶,傅寒洲看见他喉结滚动,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同一时刻,秦盈猛地从病床上坐起。
监护仪发出刺耳的警报声,她却死死盯着掌心——那里仿佛还残留着龙凤配的灼热。
窗外暴雨倾盆,她恍惚听见有人在风中喊她的名字,混着傅寒洲的怒吼、魏卓澜的哽咽,还有手术室无影灯刺目的白光。
“秦医生!您终于醒了……”
护士推门而入:
“你昏迷的这四天可把我们吓坏了!”
她张了张嘴,四天?
她颤抖着摸向胸口,那里空空如也----玉佩没了,连同那个说要带她看月亮的那个人,也成了一场荒诞的梦。
眼睛酸胀的厉害,记忆如潮水涌来:
出版社的油墨味、傅寒洲军装上的烟草味、魏卓澜偏执又晦涩的眼神……
那些不属于这个时空的片段,正在疯狂撕扯她的意识。
而在她床头,手机突然震动,屏幕亮起新闻推送,时间显示2046年10月6号。
她真的已经回来了。
她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被单。
这是属于她的现代身体,皮肤白皙细腻,没有半点干农活留下的痕迹。
可心口处的钝痛却如此真实,像极了离开前的那个夜晚,傅寒洲攥着龙凤玉佩嘶吼的热情,几乎要将她融化。
病房的玻璃窗映出她苍白的倒影。
窗外,城市高楼林立,车水马龙的街道上,没有人知道曾有个医学博士的魂魄,在1980年的岁月里,与一个军人、一个学者有过刻骨铭心的交集。
她摸向胸口,那里空荡荡的,玉佩早已留在了傅寒洲掌心。
手机震动,闺蜜忽然发来消息:
“赶紧好起来!等你出院吃火锅!”
秦盈盯着这条未读信息,玻璃窗外的霓虹光影在屏幕上闪烁,恍惚间与记忆里魏卓澜发红的眼眶重叠----那个总是偏执地围绕在她周围的男人,攥着她的手腕说“你逃不掉”。
消毒水的气味混着1980年的煤油灯的焦糊味,让她突然咬住嘴唇,这些滚烫的片段与眼前的泛着冷光液晶屏幕、规律闪烁的监护仪指示灯格格不入。
她的齿尖深深地碾着下唇,尝到咸涩的血味——原来心碎不是撕裂般的剧痛,而是像此刻这样,明明身体完好无损,灵魂却永远遗落在了某个回不去的夏天。
走廊传来护士推车的轱辘声,像极了1980年拖拉机碾过碎石路的响动。
秦盈躺回病床,将脸埋进枕头。窗外的夜风卷着狂怒的雨拍打着玻璃,恍惚间,她听见傅寒洲的军靴踏在青石板上,魏卓澜的钢笔尖划过稿纸,而这些声音,会在她往后的岁月里历久弥新。
黑暗中,泪水浸透了枕套,她听见自己沙哑的呢喃:
“那个能站在你们中间的人……再也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