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是揉软的棉絮,轻轻裹住露天温泉池,连带着水面蒸腾的热气都慢了半拍。老许头弯腰从池边铜瓢里舀了勺热水,倾入池中时,细密的水雾腾地漫上来,沾湿他耳后那撮花白的头发,还带着点硫磺特有的温涩气息,像极了老家灶台上蒸红薯的味道。
石桌就搁在池边,半导体收音机斜斜靠在粗陶茶杯旁,正咿咿呀呀唱着柳琴戏《喝面叶》。旦角的唱腔脆得像刚摘的脆枣,裹着温泉水咕嘟冒泡的轻响,偶尔还混进几声远处树枝上麻雀的啾鸣——这热闹,比城里大戏院的锣鼓家伙什儿更让人心里熨帖。
“前进啊,是个好孩子。”老许头跟着唱腔晃了晃脑袋,忽然开口,声音裹在水汽里,多了几分沉缓的暖意,“哎呦,建国,你这外甥,往后可是你一辈子的福分。”
王建国正把脚往热水里探,脚趾刚碰到温烫的水就顿住了,随即笑出满脸褶子,眼角的纹路挤成两道深沟,连带着鬓角的皱纹都舒展开:“可不是嘛!老许头,当年若不是你,我跟这孩子哪能有生之年再认回来?这辈子能得着你这么个老伙计,值了!”他伸手拍了拍老许头的胳膊,掌心带着温泉水的潮气,“还记得不?那年你扛着半袋新磨的玉米面去赶集,我正好在街口修自行车,你问我借扳子拧螺丝,就这么搭上了话——这缘分,真是老天爷亲手递过来的。”
“可不是咋地。”老许头乐了,嘴角咧到耳根,露出两颗包浆的假牙,“前进这孩子心细,每年腊月二十三,准提着两盒稻香村的点心、一壶二锅头来我家。进门就喊‘许大伯,我来给您拜早年’,你说这孩子,半点没忘本。”
老舅愣了愣,随即笑出了声,指尖在水面划了个圈,涟漪荡开又合上:“你说这人生啊,净是些细碎的声响,像灶台上熬粥的咕嘟声,听着就踏实。
“总有些人和事,是你揣在怀里的暖。”老许头叹了口气,目光飘向池边挂着的厚外套,“就像咱们总惦记着小时候摸鱼的那条河,惦记着过年才能咬一口的白面馒头,还有你当年修自行车时,我给你递的那碗凉白开。”
“别感慨了,赶紧泡吧老伙计!”王建国笑着推了他一把,水花溅到池边的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咱们得趁这热乎劲泡透了,等会儿还得回去弄饭呢。”
“弄啥饭?早安排好了。”老许头摆了摆手,语气里带着点小得意,“我让大宝媳妇提前炖了老母鸡,还蒸了你爱吃的红薯面窝窝,就等咱们回去揭锅了。饭点一到,我给她打个电话,她立马来接咱们,放心!”
这话刚落,池边的石子路就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许大宝媳妇披着件枣红色的厚外套走了过来,手里攥着两条印着碎花的干毛巾。她往池子里扫了一眼,声音软乎乎的,像刚蒸好的馒头:“爹啊,你们俩都泡一个钟头了,再泡下去该着凉了。”她顿了顿,目光飘向远处温泉区挂着的红灯笼,灯笼穗子在风里晃,“你们这代人啊,就是念旧。总想起小时候啃红薯干的日子,那时候哪敢想,这辈子还能泡上温泉?如今这样,值了吧。”
“可不是嘛!”老许头刚过接话,“饭做好了大宝媳妇?”大宝媳妇说,“做好了爹,赶紧穿衣服回家吃饭吧!”她骑着辆银灰色的电动三轮车,车斗里铺着块蓝底白花的土布,还垫了两层棉垫,远远地就挥着手:“王叔、王婶、爹娘!我在这等着你们啊!”车放一边后,她擦了擦额角的汗,又补充道,“吃完饭我再送你们过来看戏,这会儿戏班子刚好散场,下午场,绝对不耽误!”
“我还想再听会儿……”王建国闻言,突然像个孩子似的噘了噘嘴,语气里带着点撒娇的软,眼睛还盯着石桌上的收音机——里面正好唱到旦角的高腔,脆得能穿透雾气,“这一段最精彩了。”
老许头无奈地笑了,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掌心的温度透过水汽传过去:“行了行了,老伙计,先吃饭。吃过饭咱们早点来,占个前排的位置,比在这儿听清楚多了,还能看见戏子脸上的油彩呢。”
“好好好,听你的,听你的。”王建国拗不过他,只好恋恋不舍地关掉了收音机,把半导体小心翼翼地揣进外套内兜,仿佛那是件稀世珍宝。
几个人慢腾腾地从温泉池里出来,裹外套时动作都轻,怕扯着泡软的皮肤,很快换好了衣服。张翠英已经把电动三轮车调好了头,车斗里的棉垫晒过太阳,还带着点暖意。老许头扶着李桂兰先坐上去,又帮她拢了拢外套领子,王建国紧随其后,老许头自己则坐在车头,伸手抓住了车把旁的扶手,指节因为用力泛了点白。
“坐稳咯!”张翠英喊了一声,脚下轻轻一踩电门,电动三轮车缓缓地驶了出去。路上的积雪还没化透,车轮碾过的时候,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像咬着。两旁的路灯亮了,暖黄色的光透过光秃秃的杨树枝洒下来,在雪地上投下细碎的影子,像撒了把碎金子。
没走十分钟,就到了许大宝家。青砖瓦房的院墙爬着几枝干枯的牵牛花藤,院门口挂着两盏红灯笼,门楣上的春联是去年写的,“天增岁月人增寿”的字迹虽然褪了点色,却透着股子过日子的热闹。张翠英刚把车停稳,院子里就传来了许二宝的大嗓门:“爹娘,王叔王婶,你们回来啦?快进屋坐!鸡汤刚揭锅,热乎着呢!”
王建国刚迈过门槛,一股浓郁的香味就裹住了他——是老母鸡炖出的鲜,混着红薯面窝窝的甜,还有炒青菜的清润,直往鼻子里钻。他忍不住吸了吸鼻子,眼睛一下子亮了,像看见糖的孩子:“哎呦,大宝媳妇的手艺还是这么好!这香味,隔着两条街都能闻见!”
“王叔王婶您快坐,我给您盛碗汤。”张翠英笑着把他往屋里让,手里还拿着个粗瓷碗,“我还煮了玉米粥,您要是觉得鸡汤腻,就喝碗粥顺顺,解腻。”
老许头走进屋,看见堂屋的方桌上已经摆好了碗筷,中间的砂锅里冒着袅袅的热气,金黄的鸡汤上面浮着一层薄薄的油花,旁边的白瓷盘里摆着刚蒸好的红薯面窝窝,黄澄澄的,还带着点焦香。他忍不住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感慨:“想当年,咱们过年都吃不上这么好的饭。如今倒好,天天跟过年似的,这日子,真是蜜里调油。”
“可不是嘛。”李桂兰坐下,拿起筷子给王建国夹了块鸡腿,鸡肉炖得软烂,一夹就脱骨,“你多吃点,补补身子。明年开春,咱们还跟老许头一起去赶集,再泡一次温泉,顺便给前进带点他爱吃的酱菜。”
王建国咬了口鸡肉,鲜美的汤汁在嘴里散开,顺着喉咙往下滑,暖得心口都热了。他点了点头,又看了看老许头,眼睛里满是笑,连皱纹里都盛着暖意:“好!明年还来。有老许头这个老伙计,有前进这个好孩子,还有这么热乎的日子,咱们得好好享,好好活!”
老许头闻言,也笑了,拿起碗舀了勺鸡汤,吹了吹再喝。汤鲜得能鲜掉眉毛,暖意在胃里散开,又漫到四肢百骸。窗外的柳琴戏还在咿咿呀呀地唱着,偶尔有几声喝彩声飘进来,屋里的热气裹着饭菜的香味,把日子烘得软软的、暖暖的。他忽然觉得,这辈子的辛苦,就像灶膛里烧尽的柴火,最后都化成了这一碗汤的暖,踏实,又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