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转重湘宫的轿辇上,沈清和轻轻阖着眼睛,长舒了一口气。
“母妃是不是累了?”
沈清和睫羽轻颤,缓缓睁开眼睛,看着对面抱着满怀梅花的顾景熙,浅浅摇头,“母妃不累,景熙呢,景熙可累了?”
“景熙也不累,”顾景熙晃了晃脑袋,满足地看着怀中的梅花,“梅园里的梅花确实比咱们廊下的那几盆长得好些,待会儿儿子回去,便将这梅花插进瓶中。”
“好。”沈清和摘下护甲,忍不住伸出手揉了揉景熙的额发。
每一次与景熙相处沈清和都是轻松自在的,从他明亮清澈的眼眸中总是能看见不一样的世界。
万事万物在他的眼里,永远都是纯粹的,干净的,简单的。
这些,偏偏是这深宫里最稀有的。
沈清和重新戴回护甲,缓缓挑开轿帘,一缕冷风钻进了轿辇中,轿中被暖炉烘着的梅花香气中多了一丝清冷韵味。
从初一沈清和听小碟子与顾桓祁说起有人入了京都城起,便开始在脑海中搜寻,究竟是谁,能成为顾桓祁对付顾桓祎的杀招。
沈清和回想了许久,最终将注意力放在了那个被木颜晴射断左腿的秦善远身上。
叶皇后被禁足那年,顾桓祁曾独自动身去过苍若寺祈福。自他回转后,便开始追查成怀瑾这个人。
所以沈清和猜测,秦善远此次回来应该是已经掌握了证据或者有了新的想法,可以找到成怀瑾其人,由此便可治罪诚王。
只是中间出了意外,顾桓祁读到了仪妃的家书,得知洛知微与诚王从前的关系,急火攻心。秦善远才未能如原定的入宫觐见。
关于从前洛知微的身世,诚王应该是下足了功夫。即便是谨慎如顾桓祁从前一查再查都未能查到,怎么就被郭家给查出来了。
依沈清和猜想,这大概是诚王故意留下的线索,为的就是挑衅和离间。一封家书做不成证据,却足以让皇帝猜忌。
他真是个疯子。
但是现实未能全然遂了他的愿,那封家书并未到仪妃的手上。青篱早就被褚妃收买,按照褚妃的指示,将书信夹在食盒之下,在仪妃伴驾时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到了御前。
如此,沈清和的身份被暴露,仪妃与外界互通信息的手段也被皇帝知晓,而褚妃便可以坐收渔利。
这中间还有一个疑点,就是童常在那封的家书。
童常在与褚妃交好是满宫皆知的,而童常在与昭常在入宫之前便有旧怨。童常在本就是个心直口快心无城府之人,闲话家常时与褚妃说起自家兄长与昭常在的旧事也属正常。所以窃取那家书,送进蓝氏的寝殿,对褚妃而言是件轻而易举的事。
所以,褚妃其实早就对蓝氏做了什么心知肚明,不会不知道蓝氏有意要陷害沈清和。她只是先隔岸观火,若是蓝氏可以一举杀了沈清和,就省了她的事。
可偏偏蓝氏的筹谋没成。
蓝氏刺杀不成,被贬为庶人,打入冷宫;仪妃的家书顾桓祁看过,却也并未责罚沈清和。所以,褚妃不会甘心。
沈清和顺着这条线往下猜想,褚妃若再想要行事,唯一可利用的,就是木颜晴的身份了。
褚妃能暗中做下这么多恶事又不被人怀疑,便说明她是个聪明谨慎的。蓝氏自刺杀当日知道了木颜晴的身份,口口声声说她是背叛诚王的叛徒。
沈清和这才赌了一把,赌一直在暗中看着蓝氏行动的褚妃八成也是知晓此事的。
通过仪妃的家书和蓝氏的刺杀,褚妃应该也已经摸清了沈清和、木颜晴、顾桓祎与秦善远之间的关系。
皇帝单独审问蓝氏,并不赐她死罪,而是将她打入冷宫,便是一个信号,一个皇帝正在搜集证据,想要治罪诚王的信号。
褚妃也是由此,猜想初一那日秘密回京的人,就是在西南驻守的云骑尉——秦善远。
扳倒沈清和的机会,也就来了。此次行事时,她一定会想一个法子保全自己,拉一个垫背。如今宫中嫔妃寥寥,婕嫔与哲嫔早就站在沈清和的一边,若是利用她们两个,必会被沈清和怀疑。
所以,褚妃就只能再次将手伸向童常在。在秦善远入宫之前,必须要让皇帝在见到木颜晴一次,这样,就能一举揪出她来。
秦善远在顾桓祁康复后便再入宫觐见,可他毕竟是外臣,又是秘密回京,不可能将整个后宫的女眷全部查一遍。唯一可行的法子就是画像了。
所以沈清和早早找了木颜晴,让她将承虞山之事一五一十地说与自己知晓。
沈清和根据木颜晴的描述,画出了那幅蒙面人像,只是将眼睛改画成了七分像长灵,三分像青篱的模样。并将画像交给了小源子,让他看准时机以自己所做的画像替换掉秦善远所做的画像。
如此一来,也算是万事俱备。
只是沈清和并未想到这一天会来的这么快。
方才听小源子转述秦书礼所言,竟又是诚王在推波助澜。若不是早有准备,只怕今日就当真是沈清和的死期了。
轿辇稳稳当当地落在重湘宫门口,小路子掀起轿帘时,沈清和长长呼出一口,恢复了该有的雍容模样,先行下了轿辇。
看着朱红宫门上的鎏金牌匾,沈清和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的丝绢,双脚像是被钉在地上一样,挪动不了半分。
这会儿顾桓祁应该已经在了,褚妃与童常在都还在来的路上。在这后宫里这么些年,这是沈清和第一次觉得胆怯,想要逃,不想、或者说不敢与顾桓祁独处一室。
“母妃...”顾景熙一手抱着怀里的梅花,另一只手钻进了沈清和的手心里,“怎么不进去?”
沈清和回过神来,勉强地牵起一丝笑意,反握住手中的柔软,勉强定了定心神,“走吧。”
杜鹃、杜若与芜花带着景熙去偏殿插花去了,只剩下小路子搀扶着沈清和往正殿走去。
沈清和一边解下自己身上的斗篷,交给身后的木颜晴,一边道:“没你的事了,回去浇花吧。”
木颜晴双手捧着那件温暖的斗篷,躬身倒退,“奴婢明白。”
正殿四角摆着炭炉,人都还没来齐,只有顾桓祁高坐上首,他摩挲着腰间的玉坠,目光直直地落在刚进门的沈清和的身上,始终不曾移开。
沈清和迎着他的目光,尽力维持着平静,款款上前,“臣妾见过皇上。”
顾桓祁冰冷的目光之下,压抑着翻涌不止的审视与痛苦。半晌,他终是没忍住,开口问道:“朕醒来已有三日,你似乎不曾去过景乾宫?”
话说出口,语气不是责怪,而是连顾桓祁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关切,甚至带着一分乞求。
沈清和心头一缩,感受到顾桓祁目光的重量,并未抬头,只是轻声回答:“回皇上的话,臣妾昨日曾去过,听闻褚妃妹妹在皇上身边伴驾,臣妾不便叨扰...”
叨扰...
顾桓祁垂下眸子,唇角泛起一丝苦涩。
又是一阵沉默,正殿里只有炭火发出细微的爆响声。
顾桓祁有许多想说的。他想问她,那封家书上所写的可都是事实;他想问她,这些年她待自己是否有真情;他想问她...
这些日子,怎得清减了许多,可是也病了?
可两人之间隔着那封家书,隔着一个人。
像是隔着十万八千里,明明就在对面,却相隔甚远,似乎连看对方的模样都看不真切。
顾桓祁已经醒了三日了,这三日里,他只召见了褚妃陪伴在侧,并未审问或者责罚沈清和半句。
也正是如此,沈清和才不敢抬眸,不敢与顾桓祁对视,她怕看见他眸中的审视、失望,和爱。
空气像是凝结了一般,小碟子与小路子连呼吸都不敢用力,生怕气息大了些,打破了正殿中这令人窒息的沉寂。
许久,正殿外才终于传来了脚步声。
顾桓祁凛眉,才朝沈清和抬手道:“坐吧。”
沈清和如蒙大赦般暗暗松了一口气,温声道:“臣妾谢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