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桓祁的手停在半空中,目光在木颜晴的脸上扫过,“你是...重湘宫的?”
木颜晴依礼福着身子,在宫里的这些时日,她早就将这宫里的规矩烂熟于心,“回皇上的话,奴婢是重湘宫宫女江梅。”
顾桓祁听见这个名字,收回手与身后的小碟子对视了一眼。
小碟子会意,先是抬眸看了一眼木颜晴,想起这人的确是那个被带去拷打过的江梅,收回目光朝顾桓祁略微颔首。
顾桓祁负手而立,沉声问道:“朕记得你是重湘宫里负责洒扫的宫女,为何来此?”
“回皇上的话,是童常在身边的芭蕉姑娘去了重湘宫,说是皇贵妃娘娘忘记带手炉了,让奴婢送来。”
沈清和不禁抬眸看向身后的芜花,芜花不明所以地摇了摇头,口型道:“奴婢不知。”
顾桓祁身后的褚妃的唇角扬起一丝微不可察的笑容。
闻言,顾桓祁先是看了一眼木颜晴手上的手炉,又看了一眼沈清和冻红的指尖,心头一紧,淡淡道:“都免礼吧。”
“谢皇上。”
沈清和从木颜晴手中接过手炉时,两人目光相触后,木颜晴稍稍垂下头,后退两步,自然地站在了芜花的身后。
褚妃抬起盈盈杏眼,看向芜花身后的江梅,颇为好奇地问道:“你便是江梅?”
木颜晴一怔,抬头迎上褚妃打量自己的目光,恭声道:“回褚妃娘娘的话,奴婢正是江梅。”
褚妃更是对木颜晴来了兴趣似的,“那日蓝氏刺杀重湘宫,听说是一个叫江梅的小宫女为皇贵妃娘娘以身挡刀。本宫听闻此事不由心生敬佩,如今看着,你这般瘦小,却有如此勇气。当真是忠心啊。”
“褚妃娘娘谬赞,奴婢愧不敢当。”木颜晴稍稍垂着脑袋,做足了谦卑之态,“是皇贵妃娘娘待我等宫人仁善,奴婢们自然也甘愿愿意为皇贵妃娘娘赴死。想来...”
木颜晴抬眸,看了一眼褚妃身后的长灵,“想来,褚妃娘娘向来亲和,身边的人也是如此忠心。”
褚妃稍稍微笑,见顾桓祁从小源子的手里拿过那画轴,便没再往下多说。
顾桓祁的目光落在那画卷上的人像,墨眸轻颤。
秦善远画得极为精细,只是那画像上的女子以黑纱遮面,唯有眉眼处露在外面。仅靠眉眼分辨,着实是有难度。
顾桓祁看了许久,觉得这人的眉眼甚是眼熟,好像在何处曾见过。正缓缓抬起眼皮想要寻找时,不远处一个鹅黄色的身影闯进了视线。
红白相间的梅林中,一抹鹅黄身影格外显眼。那人脚步轻快,几乎是跑着来了。待那人靠近,顾桓祁才认出来人是童常在。
童常在与顾桓祁目光交汇,亦是一惊,赶忙福礼道:“嫔妾见过皇上,见过皇贵妃娘娘,见过褚妃娘娘。”
顾桓祁无声冷笑,眼底升起一丝玩味。小小的一个梅园,今日竟有这么些人来,实在是有趣。
“免礼。”
童常在扬起天真的脸,语调轻快,“臣妾得知皇贵妃娘娘在梅园赏梅,心想梅园的风景应该是极好的,闲来无事,一时心痒痒就来了。没想到皇上与褚妃姐姐也在。”
褚妃没想到童常在会来,脸上的笑容稍稍一僵,干笑了一声,目光假装漫不经心地从顾桓祁手中的那幅画上扫过。
只此一眼,却脊背一僵。
那画上之人的眉眼,分明是长灵的眉眼。
仿佛空气都凝固了一般,褚妃吞了一口口水,向左挪腾一步,挡在了顾桓祁与长灵之间,想要以自己遮挡住顾桓祁的视线。
她尽量控制着颤抖的声音,出声道:“天气寒冷,眼看就要起风了。皇上龙体初愈,不如臣妾陪皇上回转景乾宫吧。”
褚妃的语气轻柔,话语中满是宠妃姿态。一句话在无形之中将自己与顾桓祁画在了一边,将沈清和画在了另一边。
沈清和捕捉到褚妃神色的变化,从方才的志在必得变成了现下的慌张与局促。她没有说话,只是垂下眸子看向手中的手炉,以睫羽遮住了眼底的神色。
“皇上的气色已经愈发好了,想来是褚妃姐姐这些日子侍奉得十分尽心。”童常在笑意盎然,漆黑的眸子映着红梅雪景,格外娇俏。向顾桓祁的方向迈出了一步,不经意地看见顾桓祁手上拿着一卷画轴,好奇地探出头去,“这是皇上的墨宝?”
童常在一惯是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也只有她这般僭越耿直才不会惹人怀疑或者厌烦。
褚妃心头一紧,正想要出声阻拦,却已经来不及了。
童常在看清那画像后,拧着眉头嗯了一声,“这画上的人...是长灵?”
顾桓祁闻言向褚妃身后看去,见长灵的眉眼竟当真与这画像上的有七八分的相像,眸中沁出寒芒。
褚嫔呼吸一滞,又看了一眼那画像上的人,而后笑着附和道:“还真是呢,天下竟有这么巧的事情。只是这画上的人以纱巾遮面,只有眉眼相似,很难分辨这画上之人究竟是何人。”
“也是,”童常在信以为真地点了点头,又端详了一阵那画上的人,“确实很像是长灵,但是也有几分像仪妃娘娘身边的...叫什么来着?”
童常在转头看向身后的芭蕉,芭蕉接过话头,小声提醒道:“青篱,青篱姑娘。”
“哦,对对对,青篱,”童常在如梦初醒般不断点头,“就是青篱。”
顾桓祁的目光中升起一丝犹疑,看了看画像上的那双眉眼,又抬头看了看褚妃身后的长灵。随后合上了那画轴,深深地望了一眼垂眸而立的沈清和。
梅园里满是人,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语的。而她只是站在那里,未开口说一句话,偶尔与身边的景熙微笑对视。似乎有一道天然的屏障,将嘈杂隔绝,纷纷扰扰皆近不得她的身。
顾桓祁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来,沉声道:“梅园寒冷,都去皇贵妃的重湘宫吧。”
褚妃的嘴角微微抽动起来,来不及反应,只能跟着众人一起盈盈下拜,“是。”
顾桓祁手中仍握着那画轴,揉了揉顾景熙的脸颊。抬脚转身先行离开了梅园,只是朝小源子撂下一句:“将仪妃身边的青篱也带来。”
“奴才明白。”
“臣妾恭送皇上。”
“嫔妾恭送皇上。”
众人相继离开,往重湘宫去了。
方才还热闹非常的梅园里,瞬间就只剩下褚妃立在原地,久久驻足,怔怔地望着众人离开的身影,心里已经乱成了一团。
按照计划,长灵借回永宁宫为褚妃取斗篷的机会,哄骗童常在身边的芭蕉去重湘宫里传话,说是沈清和让一个叫江梅的小宫女去梅园给沈清和送手炉。
以此让皇帝再见到木颜晴,对她的容貌留有印象。待到秦善远入宫或者往宫里传递消息时,皇帝便会自然地联想起皇贵妃身边的江梅来。
而沈清和自然也逃不脱与外邦余孽勾结的罪名。
褚妃咬着自己的下唇,眸色阴鸷。
那夜蓝氏在重湘宫里刺杀沈清和时,分明说那个叫江梅的宫女是木颜晴啊。木颜,是茕挞王主家的姓氏,绝不会有错。
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那画像上的眉眼怎么会是长灵的模样?莫不是那个秦善远失心疯了。
“娘娘...”长灵急切地向前凑近褚妃的耳边,“那画像的人怎么会是奴婢的模样啊?”
褚妃捏紧手中的丝绢,只是摇了摇头,心跳渐渐强烈起来,连呼吸变得愈发沉重。
“那...如何是好啊,娘娘?”长灵自然知道那画像上的人是什么意思,急得红了眼眶,“若是皇上以为奴婢是...”
褚妃眯了眯眼睛,似是在安抚长灵,又像是在安慰自己,沉声道:“那画像的人只有一双眼睛,假的真不了。你只要咬死不认,谁也奈何不了咱们的。”
走出梅园,沈清和抚着手中温热的铜炉,回头看向身后的一片红梅,悠悠道:“这一桩赌局,是童常在输了。”
不过是几步路的距离,童常在像是变了个人一般,沉着脸色,方才幼稚烂漫的模样消失殆尽,冷冷道:“嫔妾自知自己输了,这不是按照与娘娘所约定的那样,来帮娘娘演戏了吗?”
“帮本宫?”沈清和轻笑一声,伸出手亲昵地为童常在拂去衣襟上本就不存在的灰尘,“童常在是要为你那被降职的哥哥报仇。咱们啊,这叫同仇敌忾。”
沈清和将「同仇敌忾」四个字咬得极重,说完,朝童常在挑眉笑了笑,牵着顾景熙转身上了轿辇,回转重湘宫。
“嫔妾恭送皇贵妃娘娘。”童常在麻木地福下身,声音中听不出情绪,只是按照礼制行礼。
待皇贵妃仪仗转过宫道的尽头,童常在的眸中染上一抹惆怅之色,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由芭蕉搀扶着往重湘宫里去了。
芭蕉看着童常在的侧脸,几番欲言又止,直到二人离开梅园甚远时,才道:“小主是在为方才之事难过?”
童常在颔首,目光落在脚下的青石板上,“我原本以为褚妃窃去我的那封家书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或许,是蓝氏逼迫于她。可今日,倒真是让皇贵妃说中了,长灵让你去重湘宫里告知江梅去梅园给皇贵妃送手炉,不就是想着万一有朝一日东窗事发,皇贵妃若是问责报复,会觉得是你我陷害于她吗。”
童常在说着,唇边泛起一丝苦涩,怅然道:“这后宫里头啊,哪里有什么真情谊呢,终归是我天真了。”
她仰起头,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走吧,去重湘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