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沈总。请坐……稍等……不好意思……”
总经理办公室里，张亚青颈夹话筒站起打招呼。沈维德做手势示意继续通话，自己坐上沙发。
在港九，“搬运工总经理”被亲戚朋友调侃到难堪。在堔镇，老板的表叔、上级公司的总经理，博克公司上下，无不仰视。沈维德每次过来，很享受这种高高在上。
本家大姐也是反派，张桥不计前嫌，经销商大会前，正式任命为总经理。这一任命，安了公司管理层的心。那帮家伙除了曾健达，一色的反派，包括田老鬼。当时，如果发生断汇事件，内讧无可避免。这家公司，恐怕要走到头了。由此可见，沈如梓的份量之重。绣姑戏称为“老佛爷”，再贴切不过。
“你已经浪费我十分钟时间，蒋经理。最后一次警告，如果三天内不到场返工，合同立即终止。尾款别想了，等着吃官司吧！”
张亚青放下话筒，露出职业微笑。走出办公桌泡茶说：“车间装修出了点问题，有个车间墙壁脱落，电线也烧了，幸亏发现及时。装修公司迟迟不返工，还想索要余款。唉……请用茶，沈总。”
“谢谢！”沈维德欠身接茶杯，“当初桥生单枪匹马，难免顾此失彼。”小小拍个马屁，好像和表侄儿很亲密的样子。
张亚青附和回忆道：“那时，我家老彭以为他吹牛呢，开业时候吓一大跳。其实，桥生是采取笨办法。比如装修，始终只用一家公司，哪怕这家公司以次充好暴露，惩罚后继续用。我们长期有装修业务，等于捆绑这家公司。前头工程出问题，我们也能占居主动要求返工。再比如养闲人、拼命租场地，笨是笨，免去许多麻烦，争取到时间。”
女强人已然是张桥的崇拜者，沈维德的羞耻感锐减。又道：“你可能不知道，港九那边家里人，眼见他瞎搞乱搞败家。差点逼他关闭公司，老老实实读研究生或者出国留学。唉，有的人，天生是当老板的料！”
“同感、同感！”
张亚青反对经销商大会，是因为张桥的精神状态，而非张桥的经营理念，与别人不在一个频道。怕说漏嘴，不敢多谈小老弟。从办公桌取出两份材料放茶几上，说道：“沈总，你来了正好，这是名片纸的订单。”
“怎么是两份？”沈维德匆匆翻看，奇怪两份数量不同的订单。
张亚青解释说：“我的工作不涉及外汇分配，由你和董事长酌情选择。”
两份名片纸订单，一份一百万，一份二百万。公司卖电脑呢，还是卖纸张？沈维德皱眉说：“一次性下这么大的订单，消耗的了么？就算有mp系统用户帮忙，一个月一百万有多不少了吧？”他的话带指责味道，订单是张亚青规划的，有好高骛远嫌疑。
“沈总请看这里。”张亚青手指右边墙，四幅表格挂在上面。
总经理办公室沈维德匆匆来过一次，没注意这些表格。pc（电脑）、hK（汉卡）、mp（名片打印系统）、mZ（名片纸），四种产品每天的销量记录在表格上，一目了然。
北亰、上嗨分公司以及十个分店的名字进入眼帘，沈维德脸上发烫。不用看，他就知道张亚青是对的。
博克公司提供的纸张，铜板、布纹、珠光、彩色等等专用纸，独一无二，全是订制的进口货。国人喜欢攀比，以名片档次较量高低，成本仅一百块左右，谁都有能力获得这种廉价的虚荣。所谓的高档名片，想不热销都难。而mp系统成为“皇帝女”，时间已长达两个多月。再有两个分公司和十个分店推波助澜，名片纸的需求，俨然军火商的弹药。枪支卖得多，弹药就卖得多，且源源不断。
“这是……垄断啊！”沈维德悟出其中奥妙，有点恐慌。
张亚青给他续水说：“桥生说不是垄断，他说是平台、是渠道、是技术、是外汇。”
平台、渠道、技术、外汇全占了，好意思说不是垄断？沈维德认真看表格了。看到mp系统11月销售257，宛如被强光刺眼。257这个数字，照原价就是三千多万人民币。11月还有八天才结束呢，那不得奔四千万去？经销大会、分公司、分店，所谓的后生崽瞎搞乱搞，堪比挖出金矿。老张说公司会越来越好，真是有底气的。
“一百万订单少了，二百万最好。公司不缺外汇，另一份销毁吧！”沈维德低垂脑袋像认错。顺手将那份二百万的订单收进包里，全然忘记被表哥扫地出门。
“是啊，桥生有长远打算。待到mp的竞争对手大量涌现，我们即使让出mp业务，也已经占领名片纸张这一新市场。纸张是耗材，用户有了依赖性，短时间不会改弦更张，形成长期渠道、长门生意。况且，同类型名片纸张国内是空白，我们只要外汇充沛，力争一家独大。将来，别人的mp系统，使用我们的纸张，一点不奇怪。”
张亚青不显山不露水，给老板的表叔上课。沈维德看两份订单的反应，她就知道是个业务不精的主。因为，重点不在数量而在外汇。可惜，她不知道白费口舌。
沈维德倒是听进去了。想象数千套mp系统嗷嗷待哺，名片纸销售量会是什么样的恐怖数字？用张桥的话讲：“躺着挣钱！”
“大姐，我……啊，德叔也在？”
张锁响声巨大的闯进门，脸上青春痘像燃烧的火苗。沈维德端起茶杯，笑说：“呀哈，阿锁。这是遭美女非礼呢，还是被保安扁一顿了？”
张锁侧歪脑袋，赌气不答。张亚青说：“我来猜猜。张经理一定是接到人事部的调职电话，左右想不通，风尘仆仆从广洲赶过来，非要讨个说法，对不对？”
原来被撤职了！沈维德听出味道。张锁是广洲分店经理，可以说靠本事挣来的。只带一个技术副手，去广洲租房、装修、招工、培训，凭空组建出一个店铺。算来开业也就十几二十天，凝聚心血的成果拱手相让，想不通好像理所应当。
“大姐，你说，我哪里做不好？”张锁委屈的想哭，“二十天开业，营业额一直名列前三，我哪里做不好？是啊，别的分店经理全是大学生，就我一个是……”
“闭嘴！”
张亚青拍桌子站起，手指如剑虚点说：“没人瞧不起你，你自己瞧不起自己，别拿出来装可怜，丢人！我帮你把话说清楚吧，你想不通的怨气是什么？哈，在广洲当老大，当惯了、当飘了、当出脾气了。大名鼎鼎的小张生，宁做鸡头不做牛尾，对不对？”
头一次见识本家大姐发威，沈维德开眼界了。一下子切中要害，根本不留还手的余地。
“不妨告诉你，讨论你的调职，我持保留意见。现在，我投赞成票。”张亚青打完一掌，还不给甜枣。
真够毒辣的。分明在警告，你爱做做不做滚，没人在乎。
张锁站那里手足无措，沈维德做和事佬，起身攀他的肩说：“走吧，阿兵哥。一切行动听指挥，争当革命一块砖，哪里需要往哪里搬……”
内地的老话，出自港人之口，张亚青听笑了。
出门的二人，哥俩好到楼下。
听张锁说调到北亰分公司任副经理，沈维德立马翻脸。火冒三丈扣张锁胸口骂：“你这个给脸不要脸的蠢货，你应该滚回老家放牛！老子在港九那边，天天搬显示器，没敢说半个不字。你特马什么东西，进亰也有意见？去死好了，法克油！”
港九憋下来的火气，大哥大砸显示器不够解恨。马步一绊，胳臂横扫，竟将一米八多的大汉摔个四脚朝天。
被张亚青戳破小心思，张锁恍如当众光.屁.股，早没了脾气。堂兄的表叔辱骂，他知道害怕了。再被打倒，索性躺地下不起。
“德叔，你和锁哥比武操练呀？”
一个娇滴滴的声音传来。沈维德打火机点烟到半，抬眼望见陈书香，喷烟笑说：“嗨，阿香，你来的正好。这个家伙突然间半死不活，麻烦你帮他做个人工呼吸，我不会。”说着，踢一脚地下的张锁。
“我也不会。”陈书香笑盈盈走近，“这样子好了，德叔。我叫保安帮忙，他们在部队学过做人工呼吸的。”
破口大骂又动手，老板表叔干翻老板堂弟，早有两个保安警觉地靠过来。办公楼玻璃窗后，不知有多少双好奇的眼睛。沈维德脸皮是厚，也觉得该收场了。没再调戏美女秘书，问道：“阿香，桥生去哪儿了，不在办公室？”
“张生在新厂区。”陈书香答。
“新厂区？”沈维德没听说过。
“德叔，我带你去！”
地下的张锁不再装死，懒驴打滚爬起，奔向停车场。沈维德向陈书香和靠近的保安点头挥手，也走向停车场。
“行啊，有老司机的样子了！”
张锁熟练地启动、挂挡、打方向掉头。沈维德赞了一句，漫不经心说：“我没猜错的话，这辆车是你的专车！”
“嗯……算是吧？”
张锁心虚答。尽管公司另买了两辆新车，但这辆大霸王商务车由他开到广洲使用，除了老板堂弟身份，没别的原因。而其他分店经理，只能老实打车办事。况且，之前堂兄还带他一块考取驾照。顺这个思路想，广洲分店天时、地利、人和占全了，相比其他分店，实在没多少值得骄傲的东西。
“知道你今天蠢在哪里吗？不该跑到公司里闹。你的身份，敢动你的人，不会是陆勇强或张亚青。到公司里闹什么闹？让外人知道兄弟不和、当众落你六哥的脸面？有怨气、有意见，自家人关上门随便发。你六哥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你说你是不是很蠢？”
教训张锁，沈维德不经意间，排除了见张桥的心理障碍。沈家兄弟姐妹当反派不假，却从未跑公司来说三道四。一直在港九那边喷口水，受众是姑妈母子和自家父母，张桥甚至都不知道，有什么好尴尬的？
“我知错了，德叔。我脑子一时拐不过弯，就、就那个很蠢了。等下见我六哥，他打我你不要拦。啊……你……过后，帮我讲几句好话。”
张锁再不省悟，那真是没救的蠢货了。沈维德笑说：“你怕见你六哥，才跑去公司里闹，对不对？”
“嗯……我、我当初也反对经销商大会和大开分店。”张锁丧气说。
“唉，你和你四叔一样，怕公司被搞坏了。”
沈维德理解地说，心里却起波澜。他发现，和兄弟姐妹这一回唱反调，实质已无关对错，骨子里的傲慢作崇罢了。内地表侄儿一而再、再而三成功，不希望看到更多、更大的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