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的新厂区,路途不近。遇上几处修路,又得降速行驶。走了二十多分钟,车子终于开进一个大门,停在保安室外。张锁落窗出示员工牌,沈维德看直了眼。
“jesus christ!开车转一圈。”
出现在眼前的独院厂房,对于港人而言,简直宽如大海,沈维德失声飚英语。五栋巨大的两层楼厂房,三栋四单元的七层楼宿舍,三排平房仓库,一水全新建筑。肉眼估计,围墙圈的面积二万平方米以上,建筑面积也差不了多少。
“建筑面积两万两千多平米,月初水电刚刚完工。”
“几多月租?”
“差不多十一万,五年合同,每年上涨百分之二十。”
“就算上马电源、机箱,用得完这么大的厂房?”
“六哥讲,今年租金便宜,明年租金要翻倍。我们用不完,以后转租也稳赚不赔。”
“……”
车子进入“新厂区”,沈维德感觉脑筋不够用。表哥在港九租五百平米仓库,一月三万港币,两厢比较,“新厂区”的租金确实是白菜价。但这里是堔镇,有必要跑马圈地吗?除非再上什么大项目,或是进军工业地产。
也可能得意忘形,发疯发癫瞎搞。
沈维德习惯性想唱反调,愣是憋住没出口抨击。
“打不过就加入、打不过就加入……”
他在心里念叨,提醒自己今日不同往时。
实际上,伙同兄弟姐妹骂表侄儿发疯发癫,多次自讨没趣了,他早就慎言为上。何况现如今,表侄儿有发疯发癫的资本。在张亚青办公室,他保守估算。从试业起不到三个月,博克公司的营收五千万有多,纯利稳坐两千万。一年花一百来万圈下大片厂房,没有任何压力。他转而开始琢磨张锁的话:明年租金翻倍。
莫非明年有大事发生?
“阿山,过来!”
车停下了,张桥再次落窗,大嗓门喊人。沈维德回神看,一群男女在路上挖坑,一米宽的深坑截断了路面。这个地方路面狭窄,两侧又有障碍物,很难掉头。后退拐弯多,倒车也不容易,要倒车上百米才有空地掉头。就是说,车开进了死胡同。
“多喊人,动作快点!”
车窗外来了一人,张锁用老家土话加普通话交待几句,臭屁的扔出两包烟。来人拿烟高高兴兴跑了,很快召集十来人,准备从远处抬铁板,盖上截断的长坑。
“他们在做什么?”
“做化粪池,挖坑铺管道。厕所少,人多了肯定不够用,我六哥叫扩建。”
“老家的人?不是说,已经赶回去了?”
“赶回去大半。我六哥心软,叫亲戚近的全留下。红薯藤亲戚的,有边防证、有手艺、有初中文凭的也留下。我们张家十七个,吕家十九个。安排做零工,包吃包住,一个月二百六十块工资,表现好的另外有奖金。”
公司挣大钱了,消息传回老家。月初时候,张家、吕家上百个亲戚来到宝.安,全是投奔找工做的,沈维德知道这件伤脑筋的事。老张夫妻过来处理好几天,回港九还时有争吵,他识趣没详细打听。原来,张桥插手才告一段落。大概新厂区涉及老家亲戚安置,老张从未提起。今天之前,他和表哥的关系并不坏,称的上是对抗表侄儿“瞎搞”的同盟军。
“我们一起闯码头啊,马上和你要分手。”
“催人的汽笛淹没了哀愁,止不住的泪水流。”
“不是哥哥不爱你呀,因为我是农村的。”
“一年的收入只能养活自己,哪里还能顾得上你。”
“我要为你去奋斗啊,再苦再累不回头……”
没抬铁板的人围观看热闹,有几人起哄唱起歌曲。沈维德听的皱眉,问道:“你们老家的流氓小调、流氓歌曲?”
“不是,我六哥教的。”张锁笑了起来,“他说,学会唱普通话歌,学普通话就快。”老家人学普通话,和扫盲没两样。十几年前乡下小学授课,基本用方言。小时候没基础,长大改口音就难了。马强来公司几个月,还是没学讲通顺。
“唱歌这几个人,咬字准。见我们来了,有意卖乖,唱得好评奖的。嘿嘿!”
“你六哥从哪学来的?”
打工崽学普通话有没有进步?沈维德无所谓,他只关心张桥。
张锁答:“他说是在上嗨学的。”沈维德恼火道:“别听他吹水,上嗨哪来这么土的流氓歌。”上嗨人的后代,下意识扞卫上嗨的名誉。
往深层次讲,沈家人有地域黑嫌疑。毕竟,上嗨做全国老大很多年了。甚至,沈家女嫁给张桥的爷爷,也归结于形势所迫,无可奈何。对张家这种偏远地区的客家人,骨子里始终瞧不起。沈如梓被“骗”到港九,何尝没有这方面因素。而今,张家的事业节节攀高,患得患失的心态暴露无遗。
五分钟不到,铁板盖上大坑。车子顺利通过,继续前行。
“你六哥经常在这里瞎……啊,监督搞扩建?”
“我去广洲了,不大清楚,这里我第二次来。”
“哦,怪不得开车开进死路。”
张桥近来具体在干什么,张锁一无所知。
沈维德懒得再打听,他理解老张初次到儿子公司时的愤怒了。养一群闲人吃闲饭、租一大片用不上的场地、花冤枉钱做一些没必要做的事,典型败家崽。正常人谁敢这么干?可偏偏张桥成功了。无论做什么,似乎都预料到成功,并提前做好成功后的布局。
不过,张桥不是没有软肋,那就是亲情。刚才张锁讲解老家穷亲戚留下情况,他捕捉到这一点。早该发现了,总把张桥当对手,以前下意识忽略。
张桥和奶奶的亲密、对奶奶的敬畏,更甚父母,这才是“老佛爷”称呼贴切的重点。绣姑是远了两辈的亲戚,都得以安排在京城挂帅。“老佛爷”的嫡亲侄子,即使是打不过才加入,和绣姑同等待遇,要求不过分吧?
沈维德期待和表侄儿见面了,不再心虚。
车子走完通路的地方,又绕圈回到厂区大门附近。左侧厂房巨大的铁门是开的,张锁加一脚油冲进去。
“这里是一号厂房,有一头是办公室。”张锁停车拉手刹说。
沈维德开车门下车,一眼看见自家表侄儿。造型变了,一头短碎发,留起口字型短须,显得成熟好几岁。黑衣、黑裤、黑皮靴,衬托的脸色、肤色惨白。从灰暗、空旷的厂房走进视野,俨然恐怖电影里的角色。
“德叔,我准备好火锅了,等你喝酒呢!”
“你还敢喝酒,不怕醉了又摔破脑袋?”
“嘿嘿,烈酒不敢,花雕、啤酒可以的。”
表叔侄俩远远隔空打招呼,彼此脸上都挂着苦笑。两人还没走近,张锁一个箭步挡在中间,支吾说“六哥,我、我混蛋,我真蠢,你、你打我……”
“好了、好了!”张桥打断堂弟,拿烟发给二人,“你没点脾气,我还真瞧不起你。电话里,我没讲清楚,你想不通是人之常情。调你进亰,是考虑到你一直想读书。我呢,往后可能比较忙,帮不上你。亰城绣姑的文凭,公司上下含金量最高的一个。跟着她,你学到的东西比在广洲和总公司要多的多。而且,亰城分公司在中关村。那里大学成堆,你做副手时间宽裕,绣姑地头又熟悉,你想学个文凭很方便。这样一来,工作、学习兼顾,对你的收入,影响也不太大。”
张锁惊愧交加,点烟点着了过滤嘴。沈维德扬手拍掉,踩灭说:“走运的小子,你是老鼠跌进米缸。我表姐是美女,也是才女,还当过五年知青,跟你绝对合得来。”
“不过,开始重点还是工作。”张桥接着说,“绣姑是文化人,是女性,难免心慈手软。我参加分公司开业后,留下观察三天,各部门执行力相当差,尤其生产上。组装电脑三天的产量,不及上嗨分公司半天的产量。不是技术问题或熟练程度问题,是管理问题。你到了后,主要抓生产。不求赶超上嗨,至少要达到上嗨产量的七八成。你有没有信心?”
“有!”
张锁吼出回音,还想说什么,张桥制止道:“走吧,吃饭去,边吃边说。”
“我、我不吃了,六哥。”张锁推辞说,“我马上回公司商量交接,晚上回广洲收拾行李,我打算明天就去北亰。”
“嗯……行!你自己照顾好自己,明天我就不送你了。”
张桥也不挽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