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华的姿态其实仍保留着做女帝那些年养成的习惯，那么多年的日积月累沉淀下来的气质，绝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了的。
做公主的这些时日，通过与莲舟红书绿棋的相处，才勉强让婉华恢复了几分少女该有的灵动。
如今莲舟一死，婉华经此打击，仿佛又回到了从前，一双凤眼黑黝黝的，如一汪死水，再浮不出任何波澜。
就在莫神医感叹婉华公主一看就不同于旁人的周身气质时，单慈也带了几人进了海客居，找了个方便说话的地方。
绿棋知道婉华和红书必定有许多话要讲，她带着冯子都，远远退居在门边，倒是莫神医，十分不懂事地凑到了单慈身后。
而单慈又跟在婉华公主身边。
婉华许久没见红书，此时难免激动，她见红书身上还带着伤，心中对那面具女子的恨意更深，咬牙问:“你的伤也是她们弄的？”
红书摇摇头:“不是，我的伤是在回长安时遇到了劫匪后被他们砍伤的。”
“长安哪里来的劫匪？”婉华拧眉，长安的治安一向是大鑋最好的，怎么可能会出现匪徒？
“听他们讲话，应该是沙城那边的人，沙城饥荒，他们为了活命，埋伏在长安城在，就等着过往的路人和富商，靠打劫换东西吃。”
红书回忆起自己遇袭的事来，语气十分平淡，仿若全然不在意，可等婉华带着几分期望说起要派人找藏画的下落时，红书却哭出了声。
“藏画死了，我在乱葬岗见到了他的尸体，现如今已经把他埋在了扬州。”红书情绪激动，哭起来的时候肩膀微微发颤。
莫神医看的心惊，上前走了两步，嘱咐道:“姑娘，你哭归哭，这手臂可莫要再动了，若是伤口再裂开，就算是我有神丹妙药，也救不了你这一条胳膊了。”
婉华这是第一次与莫神医见面，她不认识他，却察觉到了自己刚到海客居时莫神医那明晃晃的打量，想不到他竟然是个医生。
婉华因为莫神医的提醒而小心起红书的伤势，她掀开红书的衣领小心看了一眼，随即便被那触目惊心的伤口看的心中一堵。
“快坐好，你伤势这么严重，不要强撑着。”婉华给红书落座，红书哪敢，坐也不敢拒绝也不敢。
婉华没想那么多，强势把她安排好，心疼道:“扬州一事，是本宫连累你们了。”
“殿下和我们讲什么客套话，殿下对我们那样好，保护殿下安全本来就是我们的职责。”红书感受到婉华的自责，瞬间反驳。
“红书不恨别人，就恨扬州太守那个狗官，不仅对殿下当街行刺，而后更是敢命人投毒，如此谋害公主，便是砍她九次也不为过！”红书咬牙切齿。
“你放心，本宫必会让她付出代价。”提起扬州太守，婉华的神色也好不到哪去。
几人这一日在一起叙旧，无论是单慈还是红书，都在提起扬州的事时有意避开了莲舟的话题，婉华察觉到了，心中苦笑。
有些人，有些事，真的不是不提就能忘记。
晚间单慈欲让婉华干脆住在海客居，婉华正在想着拒绝的说辞，太傅府却来人了，说是佛柳公子见天色已晚，派人来接她回去。
单慈也就不好再留。
婉华回到佛柳府上后，思索了半晌，去敲了佛柳的门。
佛柳似乎刚才正在作画，来开门时袖口仍沾染着上色用的颜料。
“姑娘回来了？”见到门外的是婉华后，佛柳眼中亮了些，他把门开了一条缝隙，顺着那道缝就跻身钻了出来，动作看起来有些怪异。
婉华没有注意那些细节，她来找佛柳，自是有其他事想要与他商量。
“公子是否方便告知，府上一共有多少家丁和侍卫？”婉华问佛柳。
佛柳道:“陛下赐宅子时，宅子里自带了二十后厨，三十粗仆，十个园丁，如今府上正好六十人整。”
他问:“姑娘问我这个做什么？可是又遇到了什么难处？”
婉华说:“实不相瞒，今日从朋友口中得到消息，我那仇人现如今已经追来了长安，我有心把她找出来，却苦于人手不足，没办法盯紧对方动向。”
佛柳说:“姑娘放心，只要是姑娘的事，佛柳府上的家丁全都愿意为你效劳。”
婉华本来想了很多说服佛柳帮助自己的话，如今他这样配合，倒是让她有些茫然不知该如何自处。
“公子为何如此热心？”
婉华问。
她与佛柳不过萍水相逢，她虽然曾助他一时，但终究作用不大，两人说到底并没有太多交情，他现在如此帮她，不能说不古怪。
佛柳难得见婉华有想不明白的时候，他微微一笑，也不解释，对婉华道:“姑娘若无其他事，今日天色已晚了，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婉华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转身离开了。
佛柳带着笑意推门回房，房内悬挂着数百张画像，皆是一个人，或坐或卧，或峨眉蹙首，或持花浅笑……
而最新完成的画卷上，那女子愁眉不展，双颊生愁，已经没有了笑容。
该怎么才能让你开心呢？佛柳望着画中之人，轻轻叹了口气。
婉华回房后本欲直接入睡，忽然见天边一只白鸽扑闪着双翅而来，她伸出一只手，那鸽子留落在了她掌心，纤细的小腿上，绑着一张纸条。
婉华伸手取过那张纸条，只见上面写着:“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字迹清隽，字体用的是大鑋最常见的颜体，却又带了些颜体本身没有的其他韵味，尤其是落笔时的勾脚，潇洒落拓，完全不同于大鑋字体的内敛含蓄。
送信之人是谁，答案已经不言而喻。
婉华拿着那张纸条，感觉这轻飘飘的一张纸，似有千金重，她团了纸条，随手扔在了桌角。
眼不见心不烦。
这一夜，婉华的梦中，第一次出现了莲舟，少年依旧是多情烂漫的样子，仿若从未受到任何伤害，一双桃花眼，脉脉注视着婉华，千言万语蕴涵其中。
两人似乎仍在扬州，一起葬花，婉华拿着锄头，莲舟捧着花瓣，等把花瓣埋好了，莲舟忽然笑着说，我这样喜欢花，不如把我也一起埋进去吧……
婉华悚然惊醒，泪水已经让枕头湿透。
鸡鸣破晓，冬日起雾，晨曦时天际太阳未出，仍在泛白。
佛柳府外突然来了一辆通体漆黑硕大无比的马车，车身虽然没有太多饰物，可打造马车的木材用的是上好的梨木，刀枪不入，矜贵无比。
一道和车身同色的黑色绒布把马车之中的情况遮挡的纹丝不露，到了太傅府近前，马车停止了行驶。
马车上下来了四个侍女，穿着打扮皆是不俗，看起来像是长安大户人家的小姐。
四人分工明确，两人上前敲太傅府的大门，两人则手持长剑小心地守护在马车外，对周围的一草一木都小心警惕。
太傅府的家丁一看这个架势就知道来的人必定身份不低，小心地和敲门的侍女搭话。
那两人手中拿着一张拜帖，态度客气地让家丁转交给佛柳。
家丁跑着去了，佛柳接过帖子才看了一眼就正了神色，他吩咐家丁安排府中奴仆加强府中各处防卫，接着飞速起身去了门口。
那车中之人还未下车，佛柳匆匆赶至，见车就要跪下，敲门的两个侍女慌忙把他拦住。
带剑的两个侍女回首对车上禀报道:“佛柳大人出来了。”
尾音还在空中打着转，车帘一掀，一张素白小脸探出了头，巴掌大的脸包裹在漆黑的狐裘中，更显雪白，圆圆一双杏眼在佛柳看过来时微微一弯，眼尾下垂，看起来可爱而又无辜。
身量不到佛柳下巴的小少女自马车上一跃而下，动作轻盈，四个侍女早就习惯了主子的性子，见怪不怪，只有佛柳因为少女这突然的动作提了一口气，见她平安落地后才把这口气松了下来。
佛柳上前了几步，从一旁的家丁手中取过吩咐他备着的手炉，递到那跳下马车的少女手中，低声说了一句:“参见陛下。”
仙乐漆黑的大眼绕着佛柳的府中转了一圈，见里面除了各种家丁奴仆外似乎并无其他女子后她满意地微微一笑，也压低了声音道:“孤今日是微服出行，老师无需多礼。”
佛柳问:“陛下出宫所为何事？”
仙乐挽着佛柳的手臂，一边带着他往府里走一边问他:“孤近日听说老师家中来了位女客，此时她身在何处？”
“陛下是如何得知臣府中的事？”佛柳疑惑。
他对婉华的身份，这些日子也隐有几分猜测，他猜到了婉华有可能是皇世贵族的亲戚，甚至根据婉华那日问他的话，他感觉婉华可能与婉华公主相识，却唯独没有想过，婉华就是婉华公主本人。
仙乐知道他并不知道婉华的身份，她也不急着说破，站在婉华所在的庭院前停住了脚步，故意道:“不瞒老师，孤今日微服出行，为的正是见那女子一面，如今孤人已经到了老师府中，还请老师行个方便吧。”
她说话时的语气是十分礼貌的，甚至还有几分恳求的味道。
可她身后那四个对佛柳一脸提防，虎视眈眈的侍女可不这样想，四人一脸凶神恶煞地看着佛柳，脸上全是敢不答应就撕了你的神情，佛柳哪还能拒绝。
婉华此时手里握着画笔，正在按照自己记忆中的样子，给莲舟画像，此时不过勾勒出了大致的轮廓，她便已情难自制，任由泪痕打湿了画纸。
这时候听见房外有人敲门，婉华取了帕子略略擦了把脸，走过去开门。
在见到门外的人时她微微吃了一惊:“陛下？”
仙乐脸上绽开一个笑容，她把自己手里的小手炉随手塞在一旁的佛柳怀里，欢快地扑到婉华的身上，抱住她的腰身，开心地叫道:“姑姑！”
佛柳被这称呼惊到，接手炉时心神一晃，不自觉地松了手，裹着棉绸的手炉摔落在地面，碎裂时发出的刺耳声音，吸引了婉华与仙乐两人的注意力。
婉华本来就没有故意隐瞒身份的意思，此时见仙乐讲明了自己与她的关系，她只是淡淡地抚着仙乐的头发，感受着这份难得的温馨，没有因为佛柳不寻常的反应引起任何波澜。
佛柳此时的反应也算是在仙乐的预料之中，因此她也忽略了佛柳那边的动静，只有四个侍女自发地收拾起暖炉的残肢。
仙乐的目光十分自然地在婉华的寝居扫视了一圈，目光落在婉华所做的画像后顿了顿，然后牵着婉华的手，一脸骄傲地扬着下巴对佛柳道:“这位就是孤多次跟你提起过的那位公主殿下，孤的姑姑，婉华公主。”
佛柳怔怔地看着婉华，他手中还残留着暖炉的余温，心中却是一片冰凉。
之前残存的那点念想彻底在婉华身份表明时彻底破灭。
他见过燕明珏，当时只知道他那样的气度做派不像是普通人，没想到他竟然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燕国皇子殿下。
婉华公主与燕国皇子结亲，成亲时允诺了不再纳夫，他知道的。不止他，整个大鑋都知道此事。
婉华对着佛柳呆滞的表情微微顿首，只当他是被自己这个已死之人的身份吓到，轻声道:“婉华落难这些日子，有劳太傅大人照顾了。”
“是啊，多亏了老师，孤才有机会再次见到姑姑。”仙乐笑着走到两人之间，拦住佛柳看向婉华的视线，回首问他道:“孤该怎么谢老师才好？老师想要什么？奴仆万千，万亩良田？”
仙乐年纪尚小，在她心中，讨一个人欢心的方式，就是给他她觉得好的一切。
佛柳的目光仍在婉华身上，没注意仙乐具体都说了些什么，婉华却已把注意力放在了仙乐身上，听了仙乐的话后她吓了一跳，忙出声劝止道:“陛下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