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依旧明媚,竹叶依旧沙沙作响,仿佛刚才那残酷的一幕从未发生。
但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池塘边未干的血迹,以及秦沐言那彻底死寂的眼神,都在无声地诉说着刚刚发生的惨剧。
秦夫人带着人离开后,院子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秦沐言就那样瘫坐在冰冷的青石板上,一动不动,仿佛也成了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
阳光在他身上移动,从晌午的炽烈渐渐变得柔和,拉出长长的影子,他却毫无所觉。
叶彤藏在竹丛后,同样一动不动。
她看着秦沐言,看着他眼中最后一点光亮彻底熄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和空洞。
他不再流泪,也不再颤抖,只是那么静静地坐着,仿佛灵魂已经随着阿沅一同逝去。
直到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弦月爬上柳梢,清冷的月光替代了温暖的夕阳,给院落蒙上了一层凄凉的银纱。
秦沐言的身体终于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他极其缓慢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支撑着自己从地上站了起来。
他的动作僵硬而迟钝,像个提线木偶。
他没有看任何人,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踉跄着,一步一步,朝着那方吞噬了阿沅的池塘走去。
叶彤的心猛地揪紧了!
他要做什么?寻短见吗?……
眼看秦沐言脚步不停,径直朝着幽深的池水走去,叶彤再也顾不得隐藏,从竹丛后冲了出来,低喊道:“少爷!不可!”
她伸手想去拉住他的胳膊,阻止他走向池塘。
然而,她的手再次毫无阻碍地穿过了他的身体!
如同之前触碰小翠的魂魄一般,她依旧是一个无法干涉的旁观者。
只能看,不能动。
叶彤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秦沐言仿佛根本没有听到她的呼喊,也没有感受到她的存在,依旧迈着坚定的步伐,踏入了冰凉的池水之中。
水并不深,只没到他的大腿。月光下,他苍白的脸和湿透的衣衫显得更加单薄。
他没有寻短见,而是弯下腰,双臂探入水中,艰难地摸索着。
过了一会儿,他直起身,怀里多了一个沉重而柔软的东西——是阿沅已经被池水泡得有些发白、肿胀的尸体。
他紧紧抱着阿沅,一步步从池塘中走回岸上,水珠从他身上不断滴落,在寂静的夜里发出清晰的声响。
他将阿沅轻轻放在岸边较为干燥的草地上,动作小心翼翼,仿佛怕惊扰了她的安眠。
接着他做了一件让叶彤意想不到的事。
他撕下自己内衫相对干净的里衬,就着微弱的月光,开始极其细致、轻柔地擦拭阿沅脸上的水渍和污痕。
他擦得很慢,很认真,手指拂过阿沅紧闭的双眼、失去血色的嘴唇,仿佛要将她最干净、最美好的样子铭记在心里。
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走到院落角落那棵老柳树下,捡起一块边缘尖锐的石块,开始沉默地挖掘。
没有工具,他就用手和那块石头,一下,一下,在柳树旁相对松软的泥土里,挖出了一个浅坑。
月光下他纤细的手指很快就被磨破,渗出血迹,混合着泥土,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机械地、固执地重复着挖掘的动作。
叶彤就站在不远处,看着他沉默地劳作,看着他为阿沅准备这最后的容身之所。
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气和若有若无的血腥味,还有一种更沉重的、名为绝望的气息。
坑挖好了,并不深,但足以容纳阿沅瘦小的身体。
秦沐言再次抱起阿沅,将她轻轻放入坑中,为她整理了一下散乱的头发和衣衫,然后开始用手将泥土一捧一捧地推回坑中。
没有哭声,没有言语,只有泥土洒落的沙沙声,和风吹过柳条的呜咽声相伴。
当小小的坟茔隆起,秦沐言又在柳树下静坐了片刻。
然后,他起身走进了书房旁边的杂物间,出来时,手里多了一把小锤子和一把凿子,还有一块不知从哪里找来的、表面还算平整的木板。
他坐在阿沅的坟前,就着清冷的月光,开始用锤子和凿子,一下下地在木板上凿刻起来。
“笃……笃……笃……”
凿击木头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沉闷,每一声都像是敲在人心上。
叶彤走近一些,借着月光,看清了他在木板上凿出的字迹。
那字迹歪歪扭扭,却带着一股执拗的力量,深深地刻入了木头里:
妹 阿沅 安息
他没有写“丫鬟阿沅”,也没有写任何彰显主仆身份的字眼,只用了最简单、最直接的“妹”。
这个字里,包含了多少无法言说的亲密、愧疚和超越身份的哀思。
凿完最后一个字,秦沐言将这块简陋的木碑,用力插在了小小的坟茔前。
他伸出手,用指尖一遍遍摩挲着那几个刻痕,仿佛这样就能触摸到那个已经逝去的灵魂。
自始至终,他没有流一滴眼泪,也没有发出一声啜泣。
但叶彤能感受到那无声的沉默之下,是怎样一种撕心裂肺的痛楚和彻底的心死。
他坐在坟前,背影在月光下显得无比孤寂和单薄。
夜风吹动他湿透的衣衫和散落的发丝,他却浑然不觉,只是静静地守着这座新坟,守着这份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不容于世的秘密和情谊。
叶彤站在他身后,同样沉默着。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那个曾经还会笑、还会对纸鸢抱有幻想的“少年”彻底死去了。
活下来的,是一个被罪恶感、绝望和家族期望彻底禁锢的幽魂。
阿沅的死,如同最残酷的献祭,将这个秘密和他真实的自我,一同埋葬在了这个月光凄清的夜晚,也为他未来更加悲惨的命运做了铺垫。
——
那凿刻木碑的“笃笃”声仿佛还在耳边回响,眼前的景象却再次如同水波般荡漾、扭曲。
月光下的孤寂院落、新坟、以及那个仿佛失去灵魂的背影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浓重得化不开的药味和压抑的悲切气氛。
叶彤发现自己站在一处灯火通明的房间外廊下,身上依旧是丫鬟的服饰,但周遭的环境已然不同。
这里是秦府的主院,比少爷的院落更加宽敞奢华,然而此刻,进出的下人个个面色凝重,步履匆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紧张感。
她听到两个端着药碗的丫鬟低声交谈,声音带着恐惧:
“……太医都说让准备后事了,老爷夫人还不死心……”
“唉,少爷这病来得太凶了,才几天功夫就……听说夫人已经派人去请城外白云观的道长了……”
“这时候请道长?不是该……”
“嘘!小声点!主子们的事,咱们少议论!”
叶彤的心猛地一沉。
少爷病重!
时间点已经推进到了这里!
那个被她目睹了心死过程的“少年”,终究还是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而请道长……这恐怕就是那邪恶仪式的开端!
她无法进入主屋,只能借着送东西、传递消息的机会,在廊下和院中焦急地观察。
透过偶尔掀开的门帘缝隙,她能看到内室床上那个模糊的、消瘦不堪的身影,以及围在床前,面色铁青的秦老爷和哭红了眼却依旧强撑着的秦夫人。
秦夫人的脸上除了悲伤,更有一种近乎偏执的疯狂,她紧紧抓着秦老爷的手臂,声音嘶哑地重复:“不行!沐言不能有事,他是秦家的独苗,他必须活下去,无论用什么方法!”
秦老爷眉头紧锁,眼神复杂地看着病榻上的“儿子”,又看看状若癫狂的夫人,最终还是没说什么,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一个管家模样的人匆匆进来,低声禀报:“老爷,夫人,白云观的道长到了。”
“快请!”秦夫人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说道。
叶彤看到一位穿着青色道袍、面容精瘦、眼神带着几分阴鸷的中年道士被引了进来。他与秦老爷夫妇避开众人,在内室密谈了片刻。
叶彤无法靠近,只能看到秦夫人听着道长的话,脸色先是惊疑,继而变得决绝,甚至带着一丝狠厉,而秦老爷则始终沉默着,最终疲惫地挥了挥手,似乎是默许了什么。
道长出来后,便开始指挥下人在院中布置起来。
不是寻常的祈福法坛,而是透着诡异——白色的灯笼被换成了一种暗红色的,上面画着扭曲的符文;
黑色的布幔取代了素缟;
甚至有人抬来了几口贴着符纸的黑色木箱,里面不知装着什么。
府中的气氛变得更加诡异,下人们噤若寒蝉,空气中除了药味,更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不安的腥气。
叶彤心急如焚,她知道,冥婚的准备工作已经在紧锣密鼓地进行中了。
那个被选中的“新娘”——很可能就是之前轮回中惨死的小翠——恐怕已经被暗中选定。
而病榻上的秦沐言,对此一无所知,或者他已经无力反抗。
叶彤又变成了刚进副本时的那个小丫鬟,试图寻找机会接近内室,哪怕只是看一眼秦沐言,确认他的状态,或者……尝试传递一点警示。
但看守极其严密,秦夫人几乎寸步不离。
在一次端着热水盆靠近时,叶彤终于趁着帘子掀开的瞬间,瞥见了床上的秦沐言。
他比之前更加消瘦,脸色是一种不祥的青灰色,双眼紧闭,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膛起伏。
然而,就在叶彤看过去的那一瞬,他的眼皮似乎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那双曾经清澈、后来变得死寂的眼睛,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隙。
他的目光没有焦距,茫然地扫过门口,恰好与叶彤的视线有了一刹那的交汇。
那眼神里,没有了少年时的光芒,也没有了埋葬阿沅时的死寂,而是充满了一种深深的、无法言说的疲惫,以及……一丝洞悉了什么的悲凉。
他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微微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随即,那点微弱的意识仿佛耗尽了,他重新闭上了眼睛,头无力地歪向一边。
只是那一瞥,叶彤却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
他那眼神,不像是一个即将病逝的年轻人,更像是一个……早已接受了某种残酷命运,连挣扎都放弃了的囚徒。
不容她细想,一个管事嬷嬷厉声催促她放下水盆赶紧离开。
叶彤退到院中,看着下人们在道长的指挥下,如同傀儡般布置着那充满不祥气息的“婚礼”现场。
红与黑交织,喜乐与丧钟仿佛要在下一刻同时敲响。
她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即将到来。
冥婚一旦开始,命运的齿轮将再次无情地转动,将所有人拖入那个血色的轮回。
她必须在这最后的准备阶段,找到破局的关键,否则,小翠的惨死、少爷魂魄的禁锢、以及那孽胎的诞生……一切又将重演。
夜色渐深,秦府内灯火通明,却感受不到一丝暖意,只有一种令人窒息的、等待献祭开始的死寂。
叶彤隐匿在阴影里,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个角落,寻找着那微乎其微的、可能改变一切的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