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微风带着初夏青草的气息,轻柔却不容抗拒地包裹住叶彤。
棺材的冰冷、尸体的腐臭、令人窒息的黑暗……所有这些都如同褪色的画卷般被迅速抹去。
眼前景象再次清晰时,叶彤发现自己正站在一间陈设雅致的书房外,手里拿着一块半湿的抹布,身上穿着粗使丫鬟统一的青布衣衫。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明显小了一号、带着薄茧的手,又抬眼打量四周——雕花窗棂敞开着,窗外是几丛翠竹,阳光正好。
这里似乎是秦府少爷院落的偏房附近。
时间再次回溯,而且这一次,她拥有了一个身份——秦府新来的、被分派到少爷院里做洒扫工作的小丫鬟。
更重要的是,她能感觉到,这一次的“嵌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真实、稳定。
她似乎能在这个时空停留更久,也能更自由地行动。
少爷还未生病……这是阻止一切的关键时期!
叶彤压下心中的激动,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现在的身份低微,必须谨慎行事,利用一切机会观察和寻找线索。
她被管事嬷嬷吩咐打扫书房外的廊檐和窗户。
这是个接近少爷日常活动区域的好机会。
她一边擦拭着窗棂,一边不动声色地透过窗户观察着书房内部。
书房里很安静,此刻空无一人。
书案整洁,笔墨纸砚摆放有序,靠墙的书架上塞满了书籍,大多是经史子集,但也夹杂着一些游记和杂书。
看来此时的秦少爷,虽然背负着家族期望,但内心仍保留着一丝对窗外世界的向往。
叶彤仔细地擦拭着,目光扫过书房的每一个角落。
当她擦拭到书架侧面一个不起眼的缝隙时,她的动作微微一顿。
那缝隙里,似乎卡着什么东西?
露出一小角鲜艳的颜色,与周围古朴沉静的氛围格格不入。
她左右看了看,确认无人注意,便小心翼翼地伸出两根手指,探入缝隙,轻轻地将那样东西夹了出来。
那是一只纸鸢。
一只做工不算精巧,甚至有些稚拙的粉色纸鸢。
纸鸢的翅膀上,用墨笔歪歪扭扭地画着一只小鸟,旁边还写着几个小字,字迹同样稚嫩:
“赠沐言:愿你如鸟 自在高飞 —— 阿沅。”
阿沅?
叶彤的心跳漏了一拍。
这是一个从未在秦府悲剧中出现过的名字。
是少爷认识的人?
看这纸鸢的粗糙和字迹的稚嫩,赠送者年纪应该不大,而且关系似乎颇为亲近,才能直呼其名“沐言”。
“自在高飞”……这祝愿在规矩森严的秦府里,显得如此珍贵又……不合时宜。
这纸鸢为何会被塞在书架的缝隙里,是少爷珍视地藏起来的,还是不想被人发现?
正当叶彤盯着纸鸢出神时,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清朗中带着些许不悦的声音:
“你在做什么?”
叶彤吓了一跳,猛地转身,差点将纸鸢掉在地上。
只见秦家少爷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眉头微蹙,目光先是落在她脸上,随即猛地定格在她手中那只粉色的纸鸢上。
他的脸色瞬间变了。
他快步上前,几乎是劈手从叶彤手中将纸鸢夺了过去,紧紧攥在手里,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谁让你乱动我东西的?”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厉色,但更多的是一种被窥破秘密的慌乱。
十几岁的年纪,正是藏不住心事的时候。
叶彤轻轻叹了口气。
“奴婢只是在打扫时,发现它掉在缝隙里……”叶彤上前一步,在秦沐言惊骇的目光中,抬手将他男子髻落下来的一缕头发掖到他的耳后,“少爷发乱了。”
秦沐言盯着她,眼神锐利,似乎在判断她话中深意。
最重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了一下情绪,将纸鸢迅速塞了回去,语气稍微缓和,但仍带着警告:
“书房重地,仔细打扫便是,莫要乱碰东西。今日之事不许对外人提起,记住了吗?”
“是,奴婢记住了。”叶彤恭顺地应道。
秦沐言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这才转身快步走进了书房,并关上了门。
叶彤站在原地,心脏仍在微微加速跳动。
阿沅……这个突然出现的名字,以及少爷异常的反应,像是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
叶彤站在原地,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方才触及秦沐言发丝时那瞬间的触感。
不是少年人粗硬的发质,反而异常柔软,甚至……过于细软了些。
还有他夺回纸鸢时,那过于白皙修长、骨节并不明显的手指,以及靠近时,身上传来的一丝极淡的、被书墨气息掩盖的、若有若无的清雅香气,那并非男子常用的熏香。
唉……
叶彤再次轻叹了一口气。
从那天起叶彤就没去过书房,秦沐言应该是怕她发现自己的秘密,安排她去拔草。
——正合她意,这里视野开阔,能观察到院落的大部分角落,包括那方小小的池塘。
初夏的阳光暖融融地洒在身上,竹叶沙沙作响。
叶彤正低头清理着竹根旁的杂草,心中还在思索着如何进一步验证关于阿沅和少爷的猜测。
就在这时,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和压抑着的清脆笑声从竹林另一头传来。
叶彤下意识地隐在一丛较密的翠竹后,循声望去。
只见秦沐言和一个穿着浅绿色丫鬟服饰、年纪更小些的女孩一前一后走了过来。
那女孩手里宝贝似的捧着一只粉色的纸鸢,正是叶彤之前在书房缝隙里见过的那只。
女孩约莫十二三岁,面容清秀,一双眼睛亮晶晶的,透着未经世事的纯真和雀跃。她应该就是阿沅。
“少爷少爷,你看今天风正好!”阿沅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小声说道,“咱们就在这儿放一会儿,就一会儿,肯定没人看见的。”
秦沐言脸上带着些许紧张,不住地四下张望,但眼神里也有着被这冒险和纸鸢勾起的微弱光芒。
他点了点头,声音刻意压低,却掩不住那份属于这个年纪的期待:“好,就一会儿。小心些,别弄坏了。”
两人寻了处相对开阔的草地,阿沅熟练地牵引着丝线,秦沐言则帮她托着纸鸢。
粉色的纸鸢在初夏的微风中颤巍巍地升起,画着笨拙小鸟的翅膀在阳光下格外显眼。
“飞起来了!真的飞起来了!”阿沅开心地低呼,脸颊因兴奋而泛红。
秦沐言仰头望着那越飞越高的纸鸢,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真心的、浅浅的笑容。
那笑容让他整个人都柔和了下来,褪去了平日刻意维持的沉稳,显露出几分明媚。
叶彤藏在竹丛后,看着这短暂而美好的画面,心中却涌起强烈的不安。
她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这种明知悲剧即将发生却无力阻止的感觉,让她手心沁出冷汗。
果然,就在纸鸢升至最高点,阿沅正准备将线轴递给秦沐言让他也试试时,一个冰冷的声音如同淬毒的利箭,骤然划破了院中的宁静:“你们在做什么?!”
秦夫人不知何时出现在通往后院的月亮门口,身后跟着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
她今日穿着一身暗紫色锦缎衣裙,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目光如同刀子般先狠狠剐了秦沐言一眼,随即死死钉在阿沅和她手中那刺眼的粉色纸鸢上。
秦沐言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方才那点笑意荡然无存,只剩下全然的恐惧。
他下意识地上前一步,似乎想将阿沅挡在身后,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阿沅更是吓得魂飞魄散,手一松,线轴掉落在地,纸鸢立刻失了牵绊,被风卷着歪歪斜斜地栽进了竹林深处。
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夫、夫人……奴婢……奴婢只是……”
“闭嘴!”秦夫人厉声喝断,声音尖锐刺耳,“好你个下作的小蹄子,竟敢蓄意勾引少爷,弄这些狐媚子玩意儿,带坏少爷,你该当何罪?!”
她几步上前,一把夺过阿沅手中还没来得及放开的丝线,狠狠掼在地上,用脚碾踩。
“母亲!不是的!”秦沐言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猛地跪倒在地,膝行几步来到秦夫人面前,仰起脸,眼中满是哀求和水光,“是儿子……是儿子让她做的!是儿子想看纸鸢!不关阿沅的事!您要罚就罚儿子!”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绝望的恳求。
叶彤看到他在情急之下,手指无意识地揪住了秦夫人的裙摆,那姿态流露出一种不似寻常少年对母亲的、更为依赖和脆弱的姿态。
秦夫人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她低头看着跪在脚边的“儿子”,眼神复杂至极——有愤怒,有失望,但更深处的,是一种叶彤无法完全理解的、近乎偏执的恐惧和维护。
她猛地抽回自己的裙摆,声音因为极力压抑而显得更加森寒:
“沐言,你是我秦家的嫡子,未来的顶梁柱!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你心里要清楚!”她每一个字都咬得极重,像是在强调,又像是在提醒自己,“跟这些下贱东西混在一起,玩这些不上台面的玩意儿,成何体统?莫要忘了你的身份,莫要忘了秦家对你的期望!”
“可是母亲!我……”秦沐言似乎想说什么,想辩解,想捅破那层窗户纸,他抬起泪眼,声音破碎,“我其实……”
“住口!”秦夫人像是被蝎子蜇了一下,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厉色打断他,“你什么你?!你就是秦沐言!是我秦家的少爷!收起你那些不该有的心思!再敢胡言乱语,我……”
她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但那狠戾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秦沐言被她眼中的疯狂和决绝震慑住了,后面的话生生卡在喉咙里,化作无声的哽咽和颤抖。
他明白了,母亲永远不会承认,也永远不会允许他承认那个真相。他瘫软在地,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和希望。
秦夫人不再看他,仿佛多看一眼都会让她崩溃。
她将所有的怒火和恐惧都倾泻在了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阿沅身上。
“来人!”她厉声吩咐身后的婆子,“把这个不知死活、企图带坏少爷的贱婢给我拖到池塘边!重打三十大板!让她好好清醒清醒,认清自己的身份!”
“夫人饶命啊!少爷!少爷救救我!”阿沅发出凄厉的哭喊,向秦沐言投去求救的目光。
秦沐言身体剧烈一颤,他挣扎着想爬起来,想冲过去,却被秦夫人后边的两个婆子按在原地。
秦夫人说:你敢过来,后果更严重。
两个婆子架住秦沐言。
外院里又来了两个家仆,男的,身强体壮,架起瘦小的阿沅,粗暴地将她拖行到那方池塘边,按倒在地。
厚重的木板一下下落在阿沅单薄的背脊和臀部上,发出沉闷而恐怖的“啪啪”声。
“啊!救命!好痛!少爷……夫人……奴婢知错了!饶了奴婢吧!”阿沅的惨叫一声高过一声,在寂静的院落里回荡,令人毛骨悚然。
秦沐言跪在不远处,死死地盯着这一幕,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渗出血丝。
不,不……
他脸色惨白如纸,嘴唇被自己咬破,鲜血混着泪水滑落,不断挣扎着。
他浑身都在颤抖,那每一下板子,仿佛都打在他的心上。
他想闭上眼,却发现自己连这点逃避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听着。
叶彤藏在竹丛后,同样感到一阵阵反胃和寒意。
她看着秦沐言那痛苦到几乎扭曲的侧脸,看着他眼中光芒一点点熄灭,最终只剩下死寂的绝望。
她明白,这一刻不仅仅是阿沅的生命在逝去,秦沐言灵魂中的某一部分,也随着那一声声惨叫和板子声,被彻底打碎了。
起初,阿沅还在拼命哭喊求饶,声音尖锐刺耳。
十几板子下去后,她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呻吟和呜咽。
等到二十板子时,她已经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只有身体在本能地随着击打抽搐。
三十板子打完,院子里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
阿沅像破布娃娃一样瘫在池塘边,身下洇开一滩暗红色的血迹,已然没了气息。
一个家仆探了探她的鼻息,对秦夫人摇了摇头。
秦夫人面无表情,仿佛只是处理了一件垃圾。
她冷冷地瞥了一眼地上阿沅的尸体,又看了看瘫倒在地、眼神空洞的秦沐言,声音没有一丝波澜:“扔进池塘里,让她好好反省反省。”
家仆应了一声,面无表情地抬起阿沅软绵绵的尸体,“噗通”一声,将她抛入了那方池水之中。
水花溅起,涟漪荡漾了几下,很快恢复了平静,只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色在水面散开。
秦夫人最后看了一眼失魂落魄的秦沐言,语气带着一种疲惫而冰冷的警告:“沐言,记住今天的教训。你是秦家的希望,别再让母亲失望了。”
说完,她转身,带着婆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院子里,只剩下没人搀扶,瘫坐在地如同被抽走了魂魄的秦沐言,以及藏在竹丛后、浑身冰凉的叶彤。
阳光依旧明媚,竹叶依旧沙沙作响,仿佛刚才那残酷的一幕从未发生。